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1 一名十二點的男子,身在九點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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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們顯得特别嬌小。

    男人們穿着肮髒的外套走出來,肩膀上垂挂着裝卸手鈎,大聲講着話朝年輕女人擠,一路吹口哨,講些隻有他們才會笑的笑話。

    不過那些女人一定早就習慣了,因為她們設法成群走出男人的包圍,其中有些男人跟在後面,有的男人落後了,還有些脫隊走向碼頭上公開的秘密——那是一艘平底船,從禁酒令生效的第一天開始,就在賣酒了。

     那群年輕女人一直彼此靠得很緊,順利地沿着碼頭往前走。

    喬本來沒看到她,直到另一個同樣發色的女郎停下來調整鞋跟,艾瑪的臉才在人群中露了出來。

     喬原先站在吉列公司的裝卸碼頭附近,這會兒他離開那裡跟上去,走在那群女人後頭約十五碼之處。

    他告訴自己她是亞伯·懷特的女人。

    告訴自己馬上停止這種瘋狂的舉動。

    他非但不該跟着亞伯·懷特的女人沿着南波士頓的碼頭走,甚至在不曉得會不會被指認他搶了那個賭場之前,他都不該待在麻州的。

    提姆·席奇南下去談一筆蘭姆酒的生意了,喬暫時沒法問他為什麼他們會撞上那場撲克牌局。

    巴托羅兄弟目前都不敢抛頭露面,想等搞清楚怎麼回事再說。

    而三個人裡頭應該是最聰明的喬卻跑來這裡,追逐艾瑪·顧爾德的蹤迹,就像一隻餓狗追着肉香似的。

     離開吧。

    離開吧。

    離開吧。

     喬知道那個聲音是對的。

    那個聲音代表理性。

    如果不是理性,那就是他的守護天使。

     問題是,他今天對守護天使沒興趣,而是對她有興趣。

     那群女人走出碼頭區,在百老彙車站解散了。

    大部分人都走向電車那一側的一張長椅,艾瑪則下樓去地鐵站。

    喬讓她先走幾步,這才跟着進入地鐵站,走了一段樓梯,上了一班往北的列車。

    車上又擠又熱,但他雙眼始終不曾離開她,還好,因為才坐一站,到了南站,她就下車了。

     南站是個轉乘站,有三條地鐵線、兩條高架鐵路線、一條路面電車線,兩條巴士線,以及一條通勤鐵路線在此交會。

    一步出車廂來到月台,他就像一顆開球中的撞球,撞一下,旋轉,又撞一下。

    他看不到她了。

    他是家中三兄弟裡面最矮的,一個哥哥很高,另一個哥哥是高得異常。

    感謝老天,他也不算矮,隻是中等而已。

    他踮起腳尖走路,設法穿過擁擠的人群,因而走得更慢,但總算在通往大西洋大道高架鐵路線的轉接隧道裡,看到她那頭硬奶油糖果色的頭發在人群裡浮沉。

     列車進站時,他剛好來到月台。

    他們進了同一節車廂,她隔着兩道車門站在比較前面。

    車子離站時,整個城市在他面前展開。

    暮色剛剛降臨,所有的藍色和棕色和磚紅色都變得更深了。

    辦公大樓的窗子轉為黃色。

    各街區的街燈紛紛成片亮起。

    天際線邊緣的港口一片血紅。

    艾瑪倚着一扇窗,喬看着她身後窗外那片廣闊的城市。

    她茫然看着擁擠的車廂,雙眼沒特别盯着哪裡,眼神依然很提防。

    那對灰眼珠顔色好淡,甚至比她的皮膚還白,就像冰琴酒的那種蒼白。

    她的下巴和鼻子都有點尖,上頭散布着點點雀斑。

    她身上沒有絲毫歡迎他人接近的意味,仿佛把自己鎖在那張冰泠而美麗的臉龐後面。

     這位大爺,今天早上要喝什麼配搶劫啊? 盡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騙子通常都這麼說的。

     他們經過巴特利街車站,列車轟隆隆行駛在北端區,喬往下看着這片充滿義大利風情的區域——義大利人、義大利方言、義大利習俗與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

    丹尼雖然是愛爾蘭裔的警察,卻熱愛這片義大利區,因而在這裡居住、工作。

    丹尼是大塊頭,幾乎是喬這輩子所見過最高的人。

    他是個厲害的拳擊手,很少有什麼令他畏懼的。

    他是警察工會的幹部和副會長,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他跟所有決定參加罷工的波士頓警察一樣難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沒有任何複職的希望,還被全東岸各地的警察單位全面封殺。

    這擊垮了他。

    或者據說是這樣的。

    他最後在奧克拉荷馬州土耳沙市的一個黑人區落腳,五年前那裡被一場暴動焚毀。

    此後,喬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丹尼的音訊,有關他和他妻子諾拉的下落,隻聽到過一些謠言——奧斯汀、巴爾的摩、費城。

     喬從小就崇拜這個大哥。

    後來漸漸變得恨他。

    現在,大半時候他根本不會想到他。

    偶爾想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想念他的笑聲。

     在車廂的另一頭,艾瑪·顧爾德一面說着“對不起、對不起”,一面朝門擠過去。

    喬往窗外一看,發現快到查爾斯屯的市政廣場站了。

     查爾斯屯。

    難怪被人用槍指着都吓不倒她。

    在查爾斯屯,那些人會把點三八手槍帶到晚餐桌上,用槍管來攪拌咖啡。

     他跟着她來到聯合街盡頭,快走到一棟兩層樓房時,她右轉進入屋後的一條小巷,等到喬也來到那條小巷,發現她不見了。

    他前後看看那條巷子——什麼都沒有,隻有類似的兩層樓房子,大部分是鹽匣式尖頂木屋,窗框腐朽,屋頂塗着一片片補漏的柏油。

    她有可能進入其中任何一棟,因為她剛剛挑了這個街區的最後一條巷子,所以他想她是進了眼前那棟藍灰色的房子,在層疊的魚鱗狀木材護牆闆上,斜搭着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鋼制小門。

     剛走過的那棟房子,有一道木閘門。

    門鎖着,于是他攀住閘門頂,撐起身子看看門外的另一條巷子,比他所在的這條要窄。

    除了幾個垃圾金屬罐,整條巷子是空的。

    他松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門向來會帶的發夾。

     半分鐘後,他來到閘門的另一邊等待。

     結果沒等多久。

    在這種下班時間,絕對不必等太久。

    兩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