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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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翻覆一地,兀自冒着黑煙,車廂像堆疊的薪柴般層層相疊。

     四周躺着無數名死者。

     喂~~喂~~ 令人間之動容的聲音,乘着寒風傳向四方。

    罹難者的家屬明知已不可能有生還者,仍是不停叫喚着死者。

     西岡~~西岡~~ 一對年輕夫妻臉色慘白地四處行走。

    是爸媽。

    兩人都很年輕。

     西岡。

     逐一确認死者長相的矢田部修二,發出一聲悲鳴。

    那是并肩躺在一起的一對男女。

     嗚嗚嗚,太悲慘了,前些日子我們才在車站道别。

     修二趴在遺體上嚎啕大哭。

    妻子深雪也掩面而泣,但這時她似乎發現了什麼,猛然擡頭。

     老公,亞希子人呢?亞希子她怎麼了? 兩人以絕望的表情面面相觑。

    在這種情況下,也許連遺體也尋不着。

     這時,遠處蓦然傳來嬰兒的哭聲。

     那是…… 兩人就像是受到指引似的,朝聲音的方向走去。

     真是奇迹,孩子竟然挂在樹叢中。

    想必是因為沖撞的勁道飛出了窗外。

    她全身毫發無傷,充滿活力。

     老公,你看這衣服,是亞希子沒錯。

     啊,真的呢,真是奇迹。

     周遭的人們紛紛跑來,為這個凄慘現場所出現的奇迹感到高興。

     你們認得這個孩子是嗎? 是的,她是我朋友的孩子。

    他們到我家拜訪,卻在前往下個目标的路上遭逢事故。

    我的朋友說過,他沒有親人。

    如果可以的話,這孩子就暫時由我來照顧吧。

     那真是太好了。

    如你所見,我們現在正乏人手照顧這名嬰兒。

    請告訴我你的住址。

     接着場景更換。

    來到亞希子熟悉的家中。

    房子仍相當嶄新。

    父親是個手藝好、脾氣大的木匠。

    當時剛蓋好自己的房子。

     老公,西岡夫婦不是說過,他們兩人都沒有父母嗎?那我們可不可以收養這個孩子? 深雪抱着嬰兒,戰戰兢兢地說道。

     不可能。

    想想你自己的身子。

    你身體太虛弱了。

     修二語氣堅決地應道。

    深雪的胎盤不穩,會多次流産,所以修二要她放棄生孩子的事。

     深雪仍一再苦苦央求。

    修二隻是冷淡地告訴她,你沒辦法負荷。

     小寶寶也許是知道自己已沒有了父母親,整天哭個不停。

    每次孩子一哭鬧,就得起身哄孩子,或是喂她喝奶,這對略帶貧血的深雪而言,是很吃重的工作。

    過沒多久,她已感到頭昏眼花;盡管臉色蒼白,但她仍勉力起身将亞希子抱在懷裡。

    小寶寶的重量不輕。

    她不停地啼哭,看起來就像快要從深雪纖弱無力的臂膀中飛出似的。

    修二再也看不下去,放聲怒吼。

     你看,這孩子也知道你不是她的親人,所以才會一直哭個不停。

    她又不是小貓小狗,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養大的。

    你現在不是已經感到頭昏眼花了嗎?你就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有,要拿什麼來養這孩子。

    快點死了這條心吧! 然而,深雪仍是抱緊孩子不肯放手。

    她雙肩震顫,淚水撲簌而下,但仍不停搖晃着手中的孩子。

    妻子的頑固,令修二感到震驚。

    自結婚以來,面對一身工匠臭脾氣的丈夫,妻子從未有過半句牢騷和怨言。

    修二伸出手。

     來,讓我抱抱看吧。

    因為你的手掌太小,會讓孩子感到不安。

     嗯。

     放在修二碩大的手掌中逗弄後,亞希子終于停止了哭泣。

    兩人整夜就這樣靠在一起,不停哄弄懷中的嬰兒。

     我們決定收養這個孩子。

    她是西岡的遺孤。

    而且我們也膝下無子。

     數天後,來了一對姓春田的夫婦以及一名老人,自稱是西岡的遠房親戚,修二當時對他們這般說道。

     春田夫婦互望了一眼。

    那名個子嬌小、膝蓋微彎的老人,則是靜靜望着修二和深雪。

     鶴老師,怎麼辦?春田夫婦向老人問道。

     就由他們來照顧這孩子吧。

    他們沒有問題,亞希子會過得很幸福。

     那名老人輕輕撫摸亞希子的額頭。

    亞希子的力量就是在那時被封印。

     接着又切換到另一個場景。

    亞希子三歲。

     外頭正吹着暴風雪。

    今年冬天最大的寒流正籠罩着全縣。

    修二花了半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從位于角館的工地回到家中,深雪紅着雙眼迎接他進門。

     亞希子始終高燒不退。

     她虛弱無力地躺在棉被下,全身縮成一團,面色如土。

     聽說整個市内都是積雪,車子無法動彈。

    怎麼辦?這麼一來,醫生沒辦法趕過來,我們也無法帶她去就醫。

     亞希子、亞希子。

     修二在亞希子耳邊叫喚,但亞希子沒有回答。

     深雪,拿燒酒來。

    我帶她去醫院。

     這怎麼行呢。

    現在外頭正吹着暴風雪,完全看不見前方,而且從剛才起風勢就有增無減。

    你沒辦法走到醫院的。

    你千萬别這麼做。

     修二喝了口酒,将亞希子抱在臂膀中,在漫天風雪下奔馳而去—— 亞希子高燒已退,正沉沉地睡着。

    一旁的修二正和醫生喝着溫酒。

     話說回來,你可真是胡來。

    一個不小心,你們父女倆就一起同登西方極樂了。

     醫生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

     說起來還真不可思議,我一抱這個孩子,便感到全身暖烘烘的,雙腿健步如飛,就像長了翅膀似的。

     嗯~~你已經很有作父親的架勢了。

     下一個場景,是在初夏的山裡。

    亞希子當時就讀小學。

    修二和深雪向一座黑色的墓碑供上鮮花,兩人合掌膜拜。

    亞希子在周圍蹦蹦跳跳。

     四周雖是一片荒煙蔓草,但此地正是當時的事故現場。

     媽,我們去買丸子回家吧。

     亞希子一臉無聊地緊纏着深雪。

    修二出言提醒她。

     喏,亞希子,你也一起來膜拜。

    有你很重要的人在這裡。

     亞希子縮着身子,乖乖地合掌膜拜。

     雖然心裡有這種念頭有點罪過,但是西岡先生,我很感謝你們。

     深雪悄聲低語。

    修二也微微點頭。

    他開始對石碑說道。

     西岡,亞希子也已經長這麼大了。

    她和你一樣,是個坦率的好孩子。

    你不用擔心,我會連同你的份一起好好養育她。

     修二和深雪摟着亞希子,緩緩離石碑遠去。

     蓦然回過神來,亞希子發現自己獨自坐在車店的長椅上,淚流滿面。

     仿佛會化解一切的溫熱淚水。

     淚水的前方,有一名嬌小的女性正走下巴士,朝她走來。

    這名女性的身影,與剛才記實子所呈現的影像中,那名抱緊嬰兒、潸然淚流的年輕女子相互重疊。

     “媽。

    ”亞希子迅速沖出候車室。

    

13

“嗨,亞希子,你來看我啊。

    真抱歉,你那麼忙,還要你趕回來。

    ” 消瘦許多的父親,意外地以開朗的神情相迎。

    亞希子感覺全身的緊繃全部瓦解。

    父親的表情宛如已放下一切,顯得無比輕松。

    原本插在身上的許多管子也都已拔除。

    聽說這是父親自己提出的要求。

     “爸,對不起。

    對不起。

    ” 父親似乎已從亞希子的這番話當中明白一切。

     “對不起,要是我早點告訴你就好了。

    害你那麼難過。

    ” “不,已經沒關系了。

    你們兩位才是我的父母。

    ”亞希子搖着頭說。

     父親莞爾一笑。

     “不用這麼說,不管有幾個父母都沒關系。

    父母多,又不會有什麼困擾。

    你是我們四個人的孩子。

    ” “呵呵,說得對。

    一點兒也沒錯。

    父母多,又不會有什麼困擾。

    ” 三人齊聲而笑。

    這時,父親的視線蓦然望向遠方。

     “亞希子,你已經長大了。

    這麼一來,我也能放心地去見西岡了。

    ” 父親在臨終時,由衷地展現寬心的歡顔。

     行完葬禮後,亞希子回到家中,和母親一同喝茶。

     “媽,我想繼續在東京工作一陣子,你覺得呢?” “很好啊。

    你就放手去做吧。

    ” “媽,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住?我們兩個人一起工作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 “說什麼傻話。

    從明年起,有兩名留學生要到我們家裡寄宿呢。

    ” “咦?” 母親調皮地笑着。

     “你沒發現嗎?你看看我們家。

    你爸爸這一年來,身體狀況好的時候,總是找時間替這棟房子進行改造,好讓縣内的農業研究生寄宿。

    因為在明年春天前,我就能取得日語教師的資格。

    老實說,到時候就算你回來,也沒房間讓你住了。

    ” “怎麼這樣。

    我都不知道呢。

    ” 亞希子聽得目瞪口呆。

     母親吃吃地笑着,忽然一臉認真地望着亞希子。

     “我知道你是個特别的孩子。

    不隻是西岡夫婦,大家也都一直小心翼翼地守護着你。

    今後一定有重大的使命在等着你去完成。

    你一定能實現你肩負的使命。

    ” 亞希子為之一怔。

    有我所肩負的重大使命?我的能力,具有什麼特别的意義嗎?

14

“好~~我們現在就來慶祝三宅笃當選,幹杯!” 鬧哄哄的事務所裡,衆人一同高舉塑膠杯。

     當義工的年輕人們,個個歡聲雷動。

    附近的居民也紛紛跑來道賀。

    無黨派的政治新人當選,可說是相當難得一見,各個媒體也争相前來采訪。

    小小一間事務所門庭若市,被擠得水洩不通。

     亞希子分發啤酒和果汁,感受着撲面而來的這股興奮之情。

     至于當選的三宅笃,本人倒是顯得相當平靜,獨自一人靜靜坐在角落,望着周遭的歡騰。

     “你倒是表現得很平淡嘛。

    ” 亞希子悄悄走近阿笃,對他說道。

     阿笃同樣以其冷靜的眼眸望着亞希子。

     “這隻是開始。

    接下來的路才難走。

    我既沒後盾,也無金援,将會有一場苦仗等着我,我早已有心理準備。

    ” “說得也是。

    不過,你終于取得入場的門票了。

    ” 亞希子歎了口氣,蓦然發現阿笃正凝望着她。

     那是無比認真而神秘的表情。

     “怎麼了嗎?” 亞希子感到不安。

    隻見阿笃歎了口氣。

     “我現在總算懂了。

    ” “懂什麼?” “過去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和美耶子邂逅、與她結為連理、不知不覺間走上政治這條路。

    仿佛有人早已為我安排好一切。

    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會這樣,這當中究竟有什麼含意。

    ” “哦。

    ”亞希子不明白阿笃這番話的用意。

     “最後——我被指引來到常野。

    進入常野這個世界。

    這一切,都是以你作為最後歸結的目标。

    我們做的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輔助你。

    ” “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我明明就什麼能力也沒有。

    ” 亞希子苦笑道。

    我才沒有那麼了不起的能力呢。

     “以後你就會明白。

    ” 阿笃以深信不疑的口吻說道。

    他啜飲一口啤酒,轉身面向前方。

     “我現在強烈感受到所謂的緣分。

    矢田部小姐,你知道‘常野’一詞的由來嗎?那是不掌握權力、不聚黨營私、經常在野的一種存在。

    聽說這便是常野的含意。

    常野一族早在數百代以前,便散向四方的原野之中,但如今不知為何,可以感覺到他們正向中心凝聚。

    這與他們個人的期望與否無關,是衆人被吸引走向某個潮流。

    當中必定有某種必然性。

    今後,我們的世界或許将迎接某個嶄新的局面。

    成為常野人必須在時代中挺身而出的世界。

    ” 阿笃最後幾句話,如同在喃喃自語。

     亞希子聽着他這番話,心裡感到匪夷所思。

    到時候—— 到時候,我究竟能做些什麼?世界是一片未知的白茫。

    

15

盡管如此,亞希子最後還是回歸一成不變的生活。

     一早化好妝,沖出家門,在便利商店買好午餐,敲打着文字處理機,和青柳智子批評公司的不是——雖然近來常幫忙阿笃從事政治活動,和美耶子、記實子等常野一族的人聊天,多了不少事做,然而——最後還是同樣回到一成不變的生活。

     但亞希子心裡明白。

     自己正慢慢被推向某處。

    我正一步步靠近某個徐緩的潮流中央。

    總有一天,我必須肩負起某項重責大任。

     雖然不知何時才會發生,但亞希子深信,它總有一天會到來。

    對此,她并未感到害怕。

    因為她同時也注意到其他的事實。

     我并非孤零零一人。

    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運作之中。

    存在于漫長的時間與人們的行為所累積而成的世界上。

    我不能浪擲自己的人生—— 這股潮流将走向何方?而我又會随波沖往何處? 蓦然間,亞希子對工作的空檔産生不安。

    她注視着文字處理機的黑色畫面。

     也許日後會對這股潮流感到害怕、踯躇不前。

    甚至不知該如何是好,而頻頻回頭。

    到那時候就回去吧。

    回到衆人等候的遼闊世界。

    昔日衆人散向四方,如今欲再次聚集的原野——回到懷念的人們等候我的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