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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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八十一,窮漢娃子靠牆立,凍是凍不了,隻害肚子饑。

    這是清風街從爺的爺的爺的手裡就唱的謠。

    這個春上,村裡的孩子們又唱着,我就覺得是在唱我。

    我把爛棉襖脫了,換上了一件薄毛衣和夾克,再不縮頭縮脖的害冷,但肚子裡有了個掏食蟲,吃了這頓攆不及那頓,從巷子裡走過,誰家蒸了米飯,誰家炝了蔥花,全聞得出來。

    許多人家開始翻騰紅薯窖、蘿蔔窖、土豆窖,将壞了的紅薯挑出來,将長了根須的蘿蔔和生了芽的土豆弄淨了須芽重新下窖。

    我家地窖裡的紅薯生了黑斑,我是統統取出來了,挑揀着好的在水盆裡洗了要吃,将生了黑斑的紅薯挖了黑斑再放進窖去。

    隔壁的來順在門口的席上拿柿子拌炒熟的稻皮、大麥,準備晾幹了磨炒面,他一直看着我挑揀紅薯,說:“你到底不會過日子!”我說:“咋不會過日子?”他說:“你應該先吃生了黑斑的紅薯呀!”我說:“那我吃到完都是吃壞的!”來順他不理解我,他講究會過日子呢,就是沒吃過一頓稠飯。

    來順又問我咋不見用柿子拌稻皮、大麥做炒面呢?我才不吃炒面,看見他吃炒面拉不下屎用棍棍掏,我都覺得難受。

    但來順卻在嘲笑我沒媳婦沒娃,他說:“我比不得你,我要養活四口人哩,你是一人吃飽全家都飽了!”我說:“麻雀!”他說:“麻雀?”來順沒聽過《陳勝和吳廣》,他就不曉得“麻雀難知鴻鹄之志”。

     我和啞巴歇過了正月十五,許多回家過年的打工人又背了鋪蓋去城裡了,我們也往七裡溝去。

    路過小河石橋,河灘的亂石窩裡刨出的那兩塊席大的地上,慶金和他媳婦在下土豆種,見夏天義過來,慶金說:“爹,爹,種土豆不能施雞糞是不是?”夏天義說:“雞糞生刺草蟲,會把土豆咬得坑坑窪窪的。

    你這能種幾窩土豆?要種你到七裡溝種麼!”慶金說:“你又到七裡溝呀,你身子能行嗎?”夏天義說:“有啞巴和引生麼,我隻是指揮指揮。

    ”夏天義說罷前邊走了,慶金看着他爹的背影,對我說:“過了個年,我爹老多了。

    ”淑貞說:“你沒看你都老成啥啦?!”慶金的臉,黑黃黑黃的,他的肝從年前就隐隐地疼,一疼就得拿拳頭頂住要歇半天。

    但慶金在叮咛我,在七裡溝一定要照顧好他爹,能幹的活就幹,太累了就堅決得歇下。

    他說:“兄弟,你是好人,你要是不貪色,你就是清風街最好的人了!”我要反駁他,他塞給了我一根紙煙,把我的嘴堵住了。

     夏天義在七裡溝真的擡不了石頭了,也挖不動半崖上的土了,人一上到陡處腿就發顫。

    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們帶的是冷馍冷紅薯,以前他是擦擦手,拿起來就啃,啃畢了趴到溝底那股泉水邊咯兒咯兒喝上一氣。

    現在隻吃下一個馍,就坐在那裡看着我和啞巴吃了。

    他開始講他年輕時如何一頓吃過六個紅薯蒸馍,又如何能用肚皮就把橫着的碌碡掀起來,罵我們不是個好農民,好農民就得吃得快,屙得快,也睡得快。

    我說:“你咋老講你年輕的事?”我這話說得太硬,但夏天義沒惱,直直地看着我,說:“我是老了?”我真是逞了能,說:“二叔,你愛錢不愛錢?”夏天義說:“屁話,誰不愛錢?我愛錢錢不愛我麼。

    ”我說:“俗話講人老了三個特征:怕死愛錢沒瞌睡。

    二叔是老了!人老了要服老,你就靜靜在這兒坐着,看我和啞巴擡石頭!”夏天義說:“狗日的像你爹!”這是我跟夏天義以來,夏天義對我最大的誇獎。

    那一天裡他是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看我們勞動的。

    可是到了三天後,他讓瞎瞎的媳婦給他用麻袋片做了三層厚的護膝筒套在膝蓋上,又跪着在石壩前壘石頭,或者跪着用鋤頭扒拉從崖上挖下來的土。

    腿跪得時間久了,發木發麻,就又讓我和啞巴給他捶揉,我們總捶揉不到地方,他又罵,自己四肢爬着到草棚前去吸卷煙。

    我笑他那個樣子,說:“二叔呀,你撅了屁股瞪着眼,像一頭老犟牛!”夏天義就不動了,半會兒才回過頭來,說:“引生,你最近沒見到俊奇?”我說:“我不欠電費,我見他幹啥?哎,你咋突然問他呢?”夏天義說:“為啥不能問?拉石頭去!” 又一個早上,我剛剛起來走到中街染坊門口,西街牌樓下停着了一輛車,我還在疑惑這是不是中星或者夏風回來了,便見車上下來了六七個人,急急地跑,領頭的是上善。

    跑過了西街那一排門面房,上善在敲王嬸家的門,說:“羊娃,羊娃!”門開了一條縫,六七個人就沖了進去,立即王嬸的兒子羊娃就被扭了胳膊架出來,羊娃在喊:“娘,娘!”王嬸跑了出來,羊娃被塞進車裡,車吼了一聲開走了。

    王嬸倒在地上哭,上善拍了拍手上的土,手又抄在了背後,直直地走過來。

    我說:“咋回事,咋回事,羊娃被誰抓走了?”上善說:“省城裡公安局來的人,羊娃把人殺啦!”我吃了一驚,說:“弄錯了吧,羊娃碕高的個子,他能殺人?”上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