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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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後,要求加入加工廠的又有了四人,當然都是王才精心挑選的。

    同時,縣上寄來了王才與馬書記的合影照片,放得很大。

    王才的形象并不好看,衣服上的油垢是看不見的,但他并沒有笑,嘴抿得緊緊的,一雙手不自然地勾在前襟,猛的一看。

    倒像一個害羞的孩子。

     王才卻珍貴這幀照片,花了三元錢,買了玻璃鏡框裝了。

    中堂上原是小女兒布置的,滿是美人頭的年曆畫,王才全取下來,隻挂兩個鏡框:一個是專業戶核準證,一個就是這合影。

    媳婦說: “那畫多好看呀,紅紅綠綠的。

    ” 王才說: “你懂得什麼?這就是保證,咱的靠山呢!” 于是,王才家裡的人開始擡頭挺胸,在鎮街上走來走去了。

    逢人問起加工廠的事,他們那嘴就是喇叭,講他們的産品,講他們的收入,講他們的規劃;講者如瘋,聽者似傻。

    王才知道了,在家裡大發雷霆: “你們張狂什麼呀!口大氣粗占地方,像個什麼樣子?咱有什麼得意的?有什麼顯擺的?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耐?咱能到了今天,多虧的是這形勢,是這社會。

    要是沒有這些,你爹還不是一天隻掙六分工?就是加工廠辦起來,還不是又得垮下來!記住,誰也不能出去說東道西,咱要踏踏實實幹事,本本分分做人!誰也不能在韓家老漢面前有什麼不尊重的地方!” 王才說着,自己倒心酸得想流眼淚,他也說不清自己心中複雜的感情。

    家裡人從此就冷靜下來,再不在外報複性地誇口了。

    當然,王才這話是對家裡人說的,家裡人沒有對外提起,外人是不知道的,韓玄子更是不知道。

    那天,公社幹部送走馬書記後,王書記和張武幹就又趕來參加韓玄子家的“送路”。

    來時,客人已吃罷飯散了席。

    二貝和白銀不在,還送借來的桌椅闆凳、鍋盆碗盞去了。

    二貝娘在院子裡支了木闆,鋪了四六大席,将大環鍋裡的剩米飯晾起來;米下得太多了,人走得太多了,剩了近一半。

    二貝娘見王書記他們進了院,乍拉着雙手叫道: “王書記,張武幹!” 聲音顫顫地說不下去了。

    王書記問: “老韓呢?” “睡了。

    ”二貝娘說,“人還沒走清,他就喝醉了,睡了。

    ” 兩人進了卧室,韓玄子聽見響動要翻身起來,兩人勸睡下,老漢卻還是起來了,昏昏沉沉的,卻要給他們重新備飯備菜備酒。

    兩人推辭不過,吃喝起來,韓玄子說: “我特意留下來一瓶汾酒,來,咱喝吧,我知道你們是要來的。

    你們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你們啊!” 兩人不讓老漢再喝,韓玄子卻堅持自己沒醉。

    喝過三盅,韓玄子卻沒了話,王書記和張武幹也沒了話,三人隻是悶悶地喝。

    間或隻是: “喝呀!” 應聲道: “喝。

    ” 就喝了。

     二貝和白銀送還了東西回來,又在院裡拾掇了好長時間,競才知道爹在堂屋裡陪王書記他們喝酒,覺得奇怪:多少年來,他們喝酒總是吆三喝四,猜令劃拳的,今日怎麼卻喝啞酒? 二貝娘說: “你去給王書記他們敬酒,不敢讓你爹再喝了;喝多了,晚上非發脾氣不可.家裡又不得安生了,明日還要到白溝去呀!” 二貝走進堂屋,給王書記他們敬了酒,見爹眼光發直,就說: “爹,你不敢喝了,我來陪王書記、張武幹吧。

    ” 韓玄子說: “我沒事。

    你去把葉子叫來,我有話給她說。

    ” 葉子去泉裡挑水,回來了,韓玄子說: “葉子.明日你們那邊招待幾席客?” 葉子說: “不是給爹說了嗎?那邊沒人手,不招待村裡人,本家是一席;咱這兒本家去兩席,再沒人了。

    ” 韓玄子說: “你聽爹說,今天咱飯菜剩得多,今夜晚,你們把這飯菜拿 過去,明日就多待幾席,要麼剩下也吃不完。

    二貝,你去村裡,多叫些人,明日能去的就都到白溝去!” 按風俗,“送路”後,第二天就在男方家舉辦婚禮——天一明,新女婿領了幫工的人,到女方家放鞭炮,提禮物,擡箱擡櫃。

    然後新嫁娘披紅戴花,到男家一拜天地,二拜列祖,三夫妻對拜,就人洞房,坐一新席,一天一夜競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了。

    然後是唢呐鑼鼓的吹打,然後是杯盤狼藉的吃席——當然,葉子和三娃是屬于先結婚後儀式,一切程序就有了理由取消和減少,他家的待客純屬象征性的了。

    但韓玄子酒後卻撕毀了先前的協議,又要再大鬧一次。

    葉子是聽爹的;三娃有意見卻不敢發作;二貝也是不滿,但立即又體諒了爹;一肚子的無限同情,出來對娘說了,心裡還是酸酸的。

    娘說: “就全依你爹吧,要不真會傷透他的心哩。

    ” “這全是爹自已作弄了自己呀!”一出門,不知怎的,二貝眼淚倒要流下來。

    他在村裡請人,自然也有答應去的,但也有一些婉言推辭的,那氣管炎,競叫道: “我明日要上班呀!” “上班?”二貝也胡塗了。

     “到加工廠上班呀!” 二貝死死地盯着他,兩個鎯頭似的拳頭提在了腰間,但他沒有打,也沒有罵,那麼一笑,就走了。

     氣管炎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王才卻突然宣布拒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