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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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酒席上不是劃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裡有過說成語的,這成語怎麼個說法?莊之蝶說:其實簡單,一個人說句成語,下邊的人以成語的最後一字作為新成語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

    以此類推,誰說不上來罰誰的酒。

    柳月說:那我就去換了孟老師來!牛月清說:柳月,你年輕人哪個不高中畢業,還對不出來?要說對不上來的,隻有我哩!孟雲房在廚房接了話碴說道:常言說,要得會,給師傅睡。

    你能對不上來?牛月清就又罵孟雲房。

    莊之蝶便宣布開始,起首一個成語是:嘉賓滿堂。

    下邊是趙京五,說:堂而皇之。

    下邊是周敏,說:之乎者也。

    下邊是柳月,說:葉公好龍。

    下邊是夏捷,說:龍行雨施,下邊是汪希眠老婆,說:時不待我。

    夏捷說:這不成的,施與時并不同音,何況這成語是自造的!莊之蝶說:可以的,可以的。

    下邊是唐宛兒,似乎難住了,眼睛直瞅了莊之蝶作思考狀,突然說:我行我素。

    莊之蝶說:好!下邊是牛月清,說:素,素,素什麼呀,素花布。

    衆人就笑起來,說:素花布不行的,請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

    開始由她起頭,說:現在倒想起來了,素不相識,就再說素不相識。

    莊之蝶說。

    識時度勢。

    趙京五說:勢不兩立。

    周敏說:立之不起。

     柳月說:起死回生。

    夏捷說:生不逢時。

    汪希眠老婆說:拾金不昧。

    唐宛兒說:妹妹哥哥。

     莊之蝶吓了一跳,唐宛兒就笑了,衆人都笑,唐宛兒急又改說:眉開眼笑。

    莊之蝶又說好!牛月清說:笑了就好。

    衆人說:這不行,不是成語,你再喝一杯,重開始。

    牛月清說:我說我不行的,這瓶酒全讓我喝了。

    唐宛兒坐在我上邊,她盡說些我難對的,我要錯開。

    柳月說:大姐,你坐在我下邊,我不會為難你的,讓唐宛兒為難莊老師吧。

    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邊,說:還是從我開始,福如東海。

    夏捷說:海闊天空。

    汪希眠老婆說:空谷蕭聲。

    唐宛兒說:聲名狼藉。

    莊之蝶說:積重難返。

    趙京五說:反覆無常。

    周敏說:長鞭未及。

    柳月說:岌岌可危。

    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來,端起杯子又喝了。

    衆人都說女主人厚道:可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主人卻隻是自己喝。

    牛月清也就笑,笑着笑着,身子卻軟起來,雙手抓了桌沿,但雙腿還是往桌下溜。

    莊之蝶說:醉了,醉了。

    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

     幾個人忙過來要讓喝醋或讓喝茶,莊之蝶說:扶上床睡一覺就過去了。

    今日主人家帶頭先醉了,下來誰輸了都不得耍奸。

    夏捷嫂子,輪到你該說了!孟雲房在廚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來說:你們今日怎麼啦?酒令盡說些晦氣的成語。

    這樣吧,每人各掃門前雪,都端起來碰杯一起喝幹,我給大家上熱菜米飯呀!衆人立起,将酒杯一盡喝幹,個個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蒼白。

    孟雲房就端熱菜,擺得滿滿一桌。

    吃到飽時,上來了桂元團魚湯,衆勺全伸進去,莊之蝶說: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該要喝醉的,大家評評,誰卻對得最好,就賞她喝第一口鮮湯!夏捷說:你要讓唐宛兒先喝,我們是不反對的,偏要使這心眼!唐宛兒說:我說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編導,一肚子的成語的。

    孟雲房說:噢,原來是一肚子成語,我總嫌她小腹凸了出來,還讓她每日早起鍛煉哩!夏捷就走過去擰了孟雲房的耳朵,罵道:好呀,你原來嫌我胖了,老實說,看上哪個蜂腰女人了?孟雲房耳朵被扯着,卻還在夾着菜吃,說:我這夫人,就是打着罵着親愛我哩!唐宛兒說:讓我瞧瞧,你們幾個男的,誰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莊之蝶,衆人隻是會心地笑。

    莊之蝶裝着不理會,第一勺桂元團魚湯并未舀給唐宛兒,卻給了汪希眠老婆。

    汪希眠老婆喝罷了湯,便用香帕擦嘴,說她吃好了。

    她一放碗,唐宛兒、夏捷也放了碗。

    柳月就站起來給每人遞個瓜子兒碟兒,自個收拾碗筷去廚房洗滌去了。

    莊之蝶讓大家随便幹什麼,願休息的到書房對面的那個房間床上去躺,要看書的去書房看書。

    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開水喝了些藥片兒,說她喝酒多了,去倒一會。

    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兒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

     莊之蝶和孟雲房在客廳坐了,孟雲房說:之蝶,還有一事要問你的。

    上次慧明師父的那個材料你交給了德複,德複很快讓市長批了,現在清虛庵要回來了所占的房産,正在擴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裡掌事的。

    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幾次,請你去庵裡喝茶哩!莊之蝶說:這黃德複還夠意思的。

    要去庵裡,能讓德複去去也好。

    孟雲房說:這盼不得的,隻怕他不肯。

    莊之蝶說: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給面子的。

    孟雲房說:他要能去,還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虛庵東北角那塊地方,原本也是這次一并收回的,但那裡蓋了一幢五層樓,住的都是雜戶人家。

    市長的意思,這幢樓就不要讓清虛庵收回,因為居民再無法安排住處。

    慧明師父也同意了,隻是五樓上一個三居室的單元房一直沒住人,慧明師父想要把這房子給她們,作為庵裡來的非佛界的客人臨時住所,市長是有些不大願意。

    我思謀了,如果這單元房間市長能給了清虛庵,而清虛庵又能讓給咱們,平日誰要搞創作圖清靜去住十天半月,還能規定個日子在那裡聚會研讨,這不就成了個文藝家沙龍場所?莊之蝶聽了,臉上生動起來,說: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給德複說去,估計問題不大吧。

    又壓低了聲音說:可你得保密!除過搞文藝的人外,對誰也不能說。

    記住,我老婆也不要說,要不我在那裡寫作,家裡來了人,她會讓人又去找了我的。

    孟雲房說:這我明白。

    莊之蝶說:還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蔔卦了?孟雲房就張狂了:奇門遁,我不敢說有把握,一般地納甲裝卦我卻要拍腔了!莊之蝶說:你咋呼這麼大聲幹啥?你真能蔔,給我蔔一卦。

    孟雲房小了聲說:什麼事,你倒也讓我蔔卦了?莊之蝶說:這事你先别問,到時沒事就不給你說,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幫忙。

    盂雲房卻說這需要蓍草,蔔卦最靈驗的是要用蓍草。

    他托人從河南弄來了一把蓄草,隻是放在家裡的。

    莊之蝶說:這你本事不中找借口了?!盂雲房說: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兒代替蓍草。

    當下從火柴盒裡取出四十九根來,讓莊之蝶雙手合十捂了。

    然後又讓他随意分作兩堆,自個就移動這個,移動那個,攏集一起,取出單數在一旁,把剩餘的又讓莊之蝶随意分兩堆。

    如此六遍,口裡念叨陰、陽、老陰、少陽不絕,半晌了,擡頭看着莊之蝶,說:什麼事,還這麼複雜?莊之蝶說:你是卦師,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嗎?孟雲房說:以你這幾年的勢頭,是紅得尿血的人,怎麼這是個困卦?!你報個生辰年月吧!莊之蝶一一報了,孟雲房說:你是水命,這還罷了。

     此事若要問的是物事,物為木,木在口内是困;若要間人事,人在口内為囚。

    莊之蝶臉色白了,說:當然是人事。

    孟雲房說:人事雖是囚字,有牢獄或管制之災,而可貴的是你為水命,囚有水則為泅,即你能浮遊得救。

    但是,即便是能浮遊,恐怕遊得好得救,遊不好就難說了。

    莊之蝶說:你盡是胡說。

    起身去給孟雲房茶碗續水,心裡卻慌慌的。

    夏捷和唐宛兒下了三盤棋,唐宛兒都輸了;輸了又不服,拉住夏捷還要下,卧室裡就啊地一聲驚叫。

    莊之蝶續了水正把壺往煤爐上放,聽見叫聲,壺沒有放好,嘩地水落在爐膛将煤火全然澆滅,水氣和灰霧就騰浮了一廚房。

    他已顧不得撿那空壺,跑進卧室,牛月清已滿頭大汗坐在地毯上,床上的涼席也溜下來,一個角兒在牛月清身下壓折了。

    衆人都跑進來,問怎麼啦?牛月清仍是驚魂未散說:我做了個噩夢。

    聽說是夢,大家松下氣來就笑了,說:你是給我們收魂了,吃了你一頓飯真不夠你吓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先對了穿衣鏡理攏頭發,說:夢真吓死我了!孟雲房說:什麼夢?日本鬼子進村啦?牛月清說:這一醒來我倒忘了。

    衆人就又笑。

    牛月清搖了搖頭,認真他說:我多少記些了。

    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車,突然車裡冒煙,有人喊:車上有炸藥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來跑,之蝶跑得快,我讓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個山崖上了,沒事了,他卻來對我說:咱倆命大哩。

    我不理他,關鍵時候你就自顧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莊之蝶,莊之蝶說:看我什麼,好像我真的那樣幹了?!大家又一陣笑,牛月清就又說:我說着就拿手去推他,沒想這一推,之蝶就從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說:好了好了,那誰也不吃虧了,他沒有帶着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

    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來不好意思,就編一個謊兒調節尴尬場面的吧。

    牛月清說:我都吓死了,你還取笑!誰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兒!莊之蝶說:你那能耐大家都領教過了,我提議難得這麼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個紀念吧!唐宛兒首先響應,待趙京五第一個給莊之蝶和牛月清拍過合影,就立于兩人背後,偏要把一顆腦袋擔在牛月清的肩上,說:給我們也來一張,就這麼照!接着相互組合,一卷膠卷咔咔咔立時照完。

     周敏看了一會熱鬧,心裡發急,對莊之蝶和牛月清說他才到雜志社,不敢多耽誤的,便到雜志社去了。

    因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沒能按時上班,周敏一路趕得急,臉是越發燒燙。

     半路上先買喝了一瓶酸梅冷飲,心身覺得清朗了許多。

    一進文化廳大門,便見院子裡有人湊了一堆議論什麼。

    周敏初來文化廳,又是臨時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歸正,立穩陣腳,重新生活,所以手腳勤快,口齒甜美,對誰都以禮相待。

    聽見那堆人裡有人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就是這小夥兒!當下笑了一下,要走。

    一個人走近來說:周敏,你行的!周敏說:什麼行的,請你多關照啊!那人說:你這麼客氣,真是也學了莊之蝶的一手了!莊之蝶總是對人說他沒寫什麼,可幾天不見,一部小說就出來了。

    你越是誇他寫得好,他越說是胡寫的。

    可說實話,莊之蝶寫得好是好,還真沒一部作品讓文化廳的人争讀争議。

    你這一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說:你們都看了?那人說:文化廳沒人不看了的,鍋爐房那老史頭不識字,還讓人讀着給他聽的。

    景雪蔭今早一下飛機,聽說連家也沒回,那小丈夫就拉她來找廳長,大哭大鬧的好是兇火!她鬧什麼的?别瞧平日一本正經的,原來也勾引過人家作家!可為什麼不嫁了莊之蝶?是那時認為莊之蝶配不上她吧,現在後悔了,經人說破又惱羞成怒了?她能認得什麼人,真金子都丢了,隻會仕途上往上爬,這是她父母的遺傳!周敏不待他說完,就旋風般地向樓上跑去,一推雜志社門,除了鐘唯賢,編輯部的人部在,正在叫罵下休。

     周敏問:真的出事啦?李洪文還在發他的脾氣:姓景的要是這樣,咱們就不去,她是中層領導,看能把咱們怎樣?苟大海說:她老子是高幹,子女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嘛。

    聽聽廣大群衆的反應,咱們辦雜志是為社會辦的,不是為她個人辦的!周敏知道景雪蔭一定是來編輯部鬧過,事情已無法和平處理了,就說:她啥時回來的?莊老師讓咱們注意她回來的時間,一回來就先拿了雜志去說明情況,你們沒人去嗎?李洪文說:昨天下午成批的雜志一運來,武坤如獲至寶先拿了一本,連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麼陰風,那丈夫今早來找廳長。

    等景雪蔭一下飛機,兩口又來鬧。

    那小子口口聲聲他是景雪蔭的丈夫,别人不在乎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幹了什麼?他倒為這篇文章充男子漢!周敏坐在那裡身子發軟,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繩從細處斷了,這不僅給莊之蝶惹了事,自己一個臨時招聘人員還能在雜志社幹下去嗎?就問李洪文:鐘老師呢?李洪文說:廳長來電話叫去了。

    過了一會,鐘唯賢回來,一見周敏,說:你來了?周敏說:鐘老師,我對不起咱編輯部了!李洪文說:這是什麼話?不是你對不起誰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檢讨,一切要對作者負責,對雜志負責。

    再者,這事直接影響到莊之蝶的聲譽,他是名作家,以後還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鐘唯賢卸下眼鏡,凸鼓的眼球布滿血絲,用手揉了揉,并沒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鏡戴上了,說:這我知道。

    可現在事情鬧大了,景中午來廳裡鬧了一場,我也堅持不承認犯了什麼錯,她立馬三刻去省府見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長了,翟副省長讓宣傳部長處理,部長竟讓她捎了一封信給廳長,上有三條處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編輯部必須承認寫莊與景的戀愛情節是無中生有,造謠诽謗,嚴重侵犯景的名譽權,應向景雪蔭當面賠禮道歉,并在全廳機關大會上予以澄清。

    二是雜志社停業整頓,收回這期雜志,并在下期雜志上刊登聲明,廣告此文嚴重失實,不得轉載。

    三是扣發作者稿費,取消本季度獎金。

    李洪文就火了:這是什麼領導?他調查了沒有就指示?廳裡也便認了?!鐘唯賢說:廳裡就是有看法,誰申辯去?苟大海說:他們怕丢官,咱雜志社去!老鐘,你要說話,你怕幹不了這個主編嗎?這主編算個x官兒,處級也不到,大不了一個鄉長!鐘唯賢說:都不要發火,冷靜下來好好琢磨琢磨。

    周敏,你實話告訴我,文裡所寫的都真實?周敏說:當然是真實的。

    李洪文說:婚前談戀愛是法律允許的,再說談戀愛是兩人的事,我不敢說周敏寫的真實,可誰又能說寫的不是真實?景雪蔭現在矢口否認,讓她拿出否認的證據來,文中說她送莊之蝶了一個古陶罐,古陶罐我在莊之蝶的書房見過的,她也要賴了?!鐘唯賢說:給我一支煙。

    苟大海在口袋裡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來,遞給鐘唯賢。

    鐘唯賢是不抽煙的,猛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說:我再往上反映,争取讓領導收回三條指示。

    大家出去誰說什麼也不要接話,全當沒什麼。

    但要求這幾天都按時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

    說完往自己新搬進的獨個辦公室去,但出門時,頭卻在門框上碰了,打一個趔趄,又撞翻了牆角痰盂,髒水流了一地。

    他罵道:人晦氣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李洪文笑了一聲,說句:老鐘你好走啊!把門關了,說:莊之蝶在寫作上是個天才,在對待婦人上十足的呆子。

    景雪蔭能這麼鬧,可能是兩人沒什麼瓜葛,或者是景雪蔭那時想讓莊之蝶強暴了她,莊之蝶卻沒有,這一恨十數年窩在肚裡,現又白落個名兒,就一古腦發氣了?苟大海說:強暴這詞兒好,怎麼不強暴她就發恨?李洪文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懂。

    苟大海說:我談過的戀愛不比你少的。

    李洪文說:你談一個吹一個,你也不總結怎麼總是吹,戀愛中你不強暴她,她就不認為你是個男子漢,懂了沒?苟大海說:周敏,你有經驗,你說。

    周敏自個想心思,點了點頭。

    李洪文說:莊之蝶要是當年把景雪蔭強暴了,就是後來不結婚,你看她現在還鬧不鬧?正說得好,門被敲響,李洪文禁了言,過去把門開了,進來的還是鐘唯賢。

     鐘唯賢說:我想起來了,有一點特别要注意的,就是這幾天在機關碰上了景雪蔭,都不得惡聲敗氣,即使她故意給你難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會越來越糟。

    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

    鐘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說完便又走了。

    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鐘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麼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莊之蝶出面,鐘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隻怕将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讨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裡取了一瓶生發水往秃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發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

    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

    鐘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裡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台上去,鐘唯賢說:讓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裡目标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涼台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報紙,上面寫了向雜志社緻敬!鐘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麼提為中層領導,可廳裡沒有理睬,借此出氣的。

    就讓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

    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嚣文化廳成什麼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志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裡的安定團結了?!氣得鐘唯賢終于罵了一句:雜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給我一支煙。

    苟大海卻沒有煙給他了,到門後撿煙蒂,煙蒂全泡在髒水裡。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隻怕大額票子拿着危險,叫柳月厮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

    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并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步,不即不離,手裡握着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

    這麼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裡挂着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志》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莊之蝶的豔情秘史。

    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裡,将菜籃放在兩腿之内,急聲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裡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

    柳月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也不敢多嘴。

    一路回來,莊之蝶并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麼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随便!随便是什麼飯?柳月隻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

    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莊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

    莊之蝶是把照好的膠卷交一家沖洗部沖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

    老太大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家女人說話。

    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椽,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

    莊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隻有臭味了。

    一個老太太瞧見莊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着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閑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裡,一掏一把的!莊之蝶說:她是幹啥的,那麼多錢?老太太說:終南山裡的,賃了這門面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

    莊之蝶說: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鬧肚子嗎?!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便高聲向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志和你說話的!醜女人就立定那裡,看着走過來的莊之蝶,問:買柿餅嗎?莊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麼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醜女人說:你是哪裡的?莊之蝶說:文聯作協的。

    醜女人說:噢,做鞋的,瞧你們做鞋的才做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莊之蝶說:哪裡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 和報社差不多的。

    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

     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麼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莊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

    老太太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讓你瞧瞧。

    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

    莊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

    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

    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莊之蝶就多坐了一會,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沖洗部。

    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莊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莊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麼竟作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麼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煙,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

    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牆根去,吓得一個哆嚏,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牆上。

    莊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忙四下看看,并沒人注意到他的狼狽,就去沖洗部領取照片。

    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

    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

    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了的頭顱。

     再把别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

    莊之蝶駭然不已,詢問沖洗部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人家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沖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莊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啟動木蘭,竟怎麼也啟動不了,隻好推着,迷迷糊糊往家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