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體字框起來…… 放下電話,她自己也愉快了半天,還情不自禁地輕輕哼了一會兒歌…… 第二次電話是秘書直接向她彙報的,說在省委機關大樓的後邊,在鍋爐房的煤灰堆那兒,發現了一個凍得半死不活的人。

    大概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弱智者。

    剛從鍋爐房推出的煤灰是熱的,所以貓在那兒取暖來着…… 她考慮了幾分鐘,讓秘書跟着,用自己的專車将那個人送到就近的一家醫院去搶救。

     秘書問:“那搶救經費怎麼辦呢?那搶救過來了又怎麼辦呢?” 她說:“先搶救生命再說。

    如果院方有異議,讓院長親自給我打電話!” 放下電話,她吩咐辦公廳替她通知省民政廳長,讓民政廳長随時準備接聽她秘書的電話,親自前往醫院交涉搶救經費問題以及處理其後結果…… 接着又打秘書的手機,告訴秘書情況,使秘書心中有底。

     在改稿的過程中,以上兩件事她處理得從容不迫,言簡意赅,毫不猶豫,毫不羅嗦。

    非但沒因為思路兩受到幹擾心煩意亂,反而還增添了幾分高興。

     依她想來,如果自己值班的這一個大年初一居然沒有任何事情向她反映,自己隻不過在辦公室裡改出了一篇稿子,那倒是挺遺憾的。

     值班的省委領導是要親自作值班記錄的。

     她可不願自己的值班記錄是一頁白紙。

     她知道劉思毅從南方回來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那便肯定是将認認真真地看一遍副書記們春節期間的值班記錄。

     她确信,她的值班記錄必會給劉思毅留下極深的印象和感想。

     尤其後一件事,使她覺得簡直像是上天對她的照顧一樣發生得正中下懷。

    更尤其是,那是個已被凍得半死不活的人這一點,真是太具有恰到好處的情節性了。

    倘那是一個已然被凍死了的人,她反倒有些不知究竟該如何處理才妥當了。

    秘書沒向她彙報,還則罷了。

    秘書既已彙報了,正在值班的她既已知道了情況,那麼可讓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拿一具發現在省委大樓一角的凍死之屍該怎麼辦呢?指示公安機關去處理?如果公安機關反過來請示究竟該運放到哪兒去,自己又該如何答複呢?那麼似乎也隻能驅逐離去,從速了之。

    總不能請入省委大樓,請入自己的辦公室,管吃管喝,奉陪着度過大年初一這一天吧?還不能簡簡單地推往民政部門。

    那民政部門會有意見的啊!春節假日期間,民政部門也沒處安置那麼一個人呀。

    偏巧凍得半死不活的時候被發現了,他的處理方式也使無懈可擊,充分體現人道關懷之精神了。

    即使沒搶救過來,死在醫院裡了,那也是由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指示用自己的專車送往醫院的;還派自己的秘書跟了去;還通知民政廳長也趕往醫院去了…… 這一件事所證明的不僅僅是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解決問題的能力啊,還意味着更多的内容啊,比如悲憫的情懷什麼的…… 劉思毅最在乎一個人,特别是一位領導幹部是否真的對老百姓具有悲憫情懷了。

    當年她和他同是黨校學員時,他動辄談到人道主義和悲憫情懷,以緻于還使某些人大不以為然,打他的小報告…… 他在乎的,她體現了。

     他用以衡量一名幹部的首要标準她具備着了。

     她懷着愉快的心情,将以上兩件事親筆記錄在值班日記上了。

     一想到明天,大年初二,報上将有她的話登載出來,并且是黑體字,她又不禁的輕輕哼起歌來。

     接着她澆花。

     窗台上有兩盆花。

    一盆是臘梅,王啟兆派人送的。

    一盆是水仙,也是王啟兆派人送的。

     她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喜歡花。

     王啟兆送給她的水仙和臘梅,都是由花匠挑選的。

    那盆臘梅雖然是小小的一盆,卻是名貴的品種。

    枝幹上挺,栖叉很少,花蕾也并不太多。

    但每一個蕾,似乎都是按照美術家最美妙的審美意趣來生長的。

    有的蕾,已盛開為花朵了。

    有的蕾,卻将按照人賦于它的願望,等到初二初三初四才開。

    直到初七,它天天都有新花可開。

    水仙卻是一大盆,内浸着五六頭花根。

    它的葉子是被修整過的。

    看似生長得毫無規律,卻于那一種自由散漫的長勢之中,透着率性的随意的生長之美。

    與葉子相反,所有的挺都集中着,自然所有的花骨朵也便集中着了。

    預示着将有更多的潔白的花,一族一族的分日子開放。

     白的水仙和紅的臘梅,在她的窗台上相互媲美,争研鬥豔。

     突然電話又響了。

     她放在澆花的小小噴壺,拿起了電話。

    其實她主要是在觀看,欣賞,澆花隻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舉動;似乎要向臘梅和水仙表達她那一時刻的愛心。

    而對于那兩種花,她的愛心卻實是多此一舉的。

     “啟兆?……” 電話那端的聲音使她略微一愣,盡管那是她很熟悉的聲音,卻也是有時候并不太喜歡聽到的聲音。

     “對,是我……” 王啟兆的聲音聽來有點不同以往,低而沙啞,嗓子發炎了似的。

     但她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反應,以親熱的語調說:“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給你拜年。

    祝你雞年吉祥,事業發達。

    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 她說的是完全不走腦子的話。

    是寫在她幾天前寄給他的賀卡上的話。

    搶先随口一說。

    拜年的話,如果僅而被對方搶先說了,那自憶其後再說不就沒意思了嗎? “謝謝,謝謝你的吉言。

    我也給你拜年了。

    ”王啟兆話語一轉,緊接着說:“趙副書記,我得見你一面。

    ” 他說的是“得”而不是“想”,使趙慧芝聽出了他的迫切心情。

     “現在?” 她皺起了眉頭,猜到他又将給自己添什麼麻煩了。

     “對,就是現在。

    ” 王啟兆回答得一點兒都不含乎。

     “你在哪兒呢?” “我在市裡。

    ” “到市裡幹什麼來了?” “就是為了來見你。

    這會兒,我的車就停在省委對面。

    ” “那……” 她猶豫着,一時不知說什麼說。

    她還一次也沒在省委大樓裡,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單獨地接見過他呢。

    她認為那是缺乏明智的做法。

    她不願因為他的迫切心情就破一次例。

    恰恰相反,依她想來,他要見她的心情越顯迫切,就越是意味着他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了。

    而越是在他遇到棘手的問題時,她在自己辦公室裡單獨接見他便越是不明智的。

     “趙副書記,我必須見到您,越快越好。

    ” 王啟兆催促着。

     “有什麼要緊的事非得今天就談嗎?” 她仍猶豫不決。

     “不是今天别的時候,是現在。

    不但要緊,還挺緊急的。

    ” “你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 她剛才的好心情遭到破壞,話也說得有些不客氣了。

    某些她和他之間共義共舉之事,倒片似的,迅速在她頭腦裡回放了一遍,卻也沒感到有什麼足以出纰漏的地方。

    所以她盡管心煩,卻還鎮定着。

     “趙副書記,不是我個人遇到了什麼麻煩。

    如果僅僅是我個人遇到了什麼麻煩,我也不大年初一的上午偏要來跟您說。

    是度假村出了麻煩。

    您認為度假村出了麻煩,是我個人的麻煩,還是我們大家的麻煩呢?” 王啟兆的話棉裡藏針,也頗有些不客氣了。

     “好了好了,别說了,那就快來吧!” “剛才我已經想直接進樓了,可傳達室不允許……” “我立刻通知傳達室……” 放下電話,趙慧芝緩緩起身,想走到窗前去拉開窗簾,看王啟兆的車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真的已停在樓對面了。

     這時,電話又急促地響了起來…… 而在王啟兆的車裡,一種凝重的氣氛,既壓迫着他自己,也壓迫着鄭岚。

    很難講究竟對他們二人之中誰的心理形成的壓迫更大更強。

    他并沒對趙慧芝說謊。

    他的車是停在省委大樓的對面。

    他是想直接進樓的。

    是遭到了傳達室的阻攔。

    傳達人員告訴他趙副書記的秘書在辦公廳,讓他先跟秘書聯系。

    而那當然是他不願意的。

    趙慧芝一點也沒個痛快勁兒的态度,令他心裡十分惱火。

    但有鄭岚坐在身旁,他克制着絲毫也不發作。

    按說是他的心理所承受的壓力才更大更大。

    因為度假村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是親眼看見了的。

    将繼續發生些什麼情況,以他的頭腦也不難料想得到。

    他本以為一和趙慧芝通上電話,她會立刻請他去見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嗯嗯啊啊地打起官腔來,顯然并不歡迎他立刻去見她。

    而這就使他不得不說那幾句實在不願當着鄭岚的面說出來的話了。

    來時他對她說,是趙副書記想他了,是趙副書記約見的他,所以她匆匆洗了把臉,高高興興地就跟着他來了。

    此刻,明擺着,她已聽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了。

    隻有傻瓜才聽不出來啊! 所以他再怎麼善于掩飾,内心裡連那一種太尴尬和大不安,還是難遮難藏地表現了出來。

     鄭岚卻隻有佯裝愚鈍。

    明明看在眼中了,聽在耳中了,偏要裝出什麼也沒看出來,什麼也沒聽出來的模樣,這對于她那麼敏感的女人是怪不容易的事。

     所以,王啟兆用手機與趙慧芝通話時,她也一直在低垂着頭擺弄自己的手機,仿佛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機上。

     王啟兆合上手機之後,往座椅後背上一靠,無聲地歎了口氣。

    接着,閉上了雙眼。

    他的手,将手機握得很緊,如一名被不見形迹之敵從四面八方漸漸包圍的士兵,而手中僅剩了一件武器便是緊緊握住着的一枚手雷。

     鄭岚聽到了他那幾近于無聲的歎息,而她自己則輕輕笑出了聲——也是裝的。

     王啟兆睜開雙眼,扭頭看她,小聲問:“寶貝,幹什麼呢?” 她說:“看幾條短信息,好玩兒的那種。

    有幾條特可樂。

    ” 說時,目光仍不離開手機,嘴角也仍呈現着笑意。

     王啟兆又小聲叫她:“寶貝兒……” 她這才擡起頭來轉臉看他,眼神兒是詫異的,詢問的,還有那麼幾分不太情願似的。

    如同一個被打斷了玩興的女孩兒。

     而他的目光卻溫情脈脈,隐隐約約地透出着若有若無的憂患。

     “情況有點變化,是這樣的……趙副書記那兒呢,正有人。

    但她又想立刻見到我,問我件事兒……當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所以……你要是和我一塊兒去,雙方面就都有些不方便了……” 他吞吞吐吐地說完,抓起她一隻手來親了一下,歉意的表示。

     她抿唇一笑,梨窩淺現。

    知道那是自己最妩媚的笑容,企圖用迷人的笑容消除他的歉意之感。

     “那你快去吧,我在車裡耐心等你就是。

    再說,其實我也不習慣于見大幹部。

    拘拘束束的,有時自己都不知該怎麼說話才好了……” 她用那隻被他親過的手輕輕往車外推他,而上身卻向他傾過去,也主動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王啟兆這才欲言又止,依依不舍地下了車。

     望着他那矮而寬厚的背影跨過馬路,踏上省委的高台階,她那可愛的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

    他被門衛伸臂攔住了一下,他掏出什麼證件給對方看;她猜他掏出的或許是省政協委員的證件…… 他在近入省委大樓之前,扭頭朝他的汽車望了一眼。

    他知道那是因為她在車内,趕緊降下車窗朝他擺手。

     他的背影進入大樓有一會兒了,她才收回目光不再望着那個方向了,才緩按幾指,使車窗徐徐升上。

     她并沒穿那件貂皮大衣。

    穿的是一件剛剛過膝的瘦身呢大衣,而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腰靴子。

    她也沒穿長褲,大衣内是西服裙。

    裙裾和靴子之間,僅僅是長絲襪。

     她預感到自己身上穿的太單薄了;也預感到不能很快回到度假村去了。

    但理,卻沒有預感到,自己從此再也不能在度假村裡這兒那兒如同是女主人般的随便走動了。

    依她想來,即使陪他在城市裡逗留到很晚,隻要自己流露想回去的意思,她是必定會将車往回開去的。

    而屬于他們的那一套房間,玻璃當然早已鑲好;客廳裡亂七八糟的情形已當然不複可見;收拾得有條不紊,處處一法不染。

    而水池裡,當然也預先有人替他們放滿了水,水面上飄着玫瑰的花瓣兒…… 她是被他接着手直接從走廊内部的通道走到地下車庫的。

    而且,他一将車開上地面,就直奔度假村的後門而去。

    那車是繞了一段土路才駛上公路的。

    王啟兆的眼所看見的一切她都沒看見。

    對于她,直到那時為止,金鼎度假村仍是他們的度假村。

    他和她的。

    他們的人生成果之“樹”。

    他們的世外桃源之“村”。

    他們的天堂之“村”。

    正如在王啟兆的頭腦中,連度假村的保安們,都是他的保安。

    他們二人的一支保安隊。

    她對度假村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仍停留或曰定格在大年初一這一天以前。

    而尤其是昨天的夜晚,亦即大年三十兒的夜晚,給她留下了極為美好的記憶…… 那滿夜空絢麗四射的禮花…… 那到處如夢如幻的噴泉…… 那些結滿了霜挂的樹,潔白中隐現着深綠淺綠。

    綠叢中擁着片片族族朵朵宛如新棉的潔白…… 還有那些臘梅挪些菊、雪襯花嬌,花映雪開…… 還有那種除了度假村全省再沒有第二處地方可以領略到的霧景,遊移飄渺,忽濃忽淡,使一切看去仿佛海市蜃樓,恍如仙境…… 那些女人的粉面桃腮,姝顔麗貌;那些男士們的趾高氣揚,揮金如土。

     那些嗲吟大笑間雜浪聲浪調……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不喜歡那些的,甚至是排斥那些厭惡那些更甚至是哧之以鼻敵視那些的。

    起碼,是不習慣那些的。

    而現在看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自己的認識和了解多麼的不夠全面!原來她一旦置身其中,籠絡周旋,奉承别人或被别人所奉承,感覺竟是那麼的好!好得無法形容。

    好得穿梭于杯盞恍錯燈紅酒棣之間的沉緬迷醉,不忍離開! 是的,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變了。

    不知不覺就變了。

    變得迅速而又情願。

    就像一條塘魚被放進了高級的魚缸裡,很快就與一些觀賞魚厮混成群彼此視為同類了…… 然而當汽車裡隻剩下她自己時,她還是變得憂心忡忡悶悶不樂起來。

    因為她感覺小小空間裡那一種無形的壓力,全集中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了。

     對于此刻的她來說,不安其實是并沒有什麼具體緣由的。

    僅僅因為她看到了王啟兆心裡有事,表現誠惶。

     她是受到了他的影響才有點心心中忐忑的。

     但是她左思右想,怎麼也猜測不到究竟是什麼事使他一反常态的。

     昨天夜晚一切不是都還一派大好嗎? 于是,她轉而一想,以為自己神經過敏。

    而神經過敏的原因,是由于自己昨夜玩得太晚了。

    明明玩得太晚了而又亢奮不已,還不一回到房間就趕緊睡,還泡澡嬉水做愛……而今天又醒得太早了,又是被驚醒的,醒了見到的又是亂七八糟的情形…… 空調一直開着,她感到身上燥熱起來,太陽穴别别的跳,頭也有點兒疼了…… 于是她将空調關上了。

     半盒煙塞上雜物格斷裡,被她的眼發現了。

    她拿起了那半盒煙,是“中南海”牌的。

    他雖然已是省工商聯副主席了,偶爾所吸,卻還是情有獨鐘的“中南海”,焦油含量最低的那一種。

     那半盒煙使她想起了一件同樣記憶深刻的事——他也曾将車停在過另一幢樓的馬路對面,當時他同樣焦慮不安,在車裡大口大口地吸煙。

    隻不過那件事發生在夜晚,而現在是白天。

    當時他迫切希望見到的是租住在那一幢老的居民樓裡的另一個女人;一個是他秘書叫鄭岚的年輕女人;是她自己;而非一個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 在自己和一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之間,究竟誰更是他的人生的保護神呢?亦或反過來說,他更重視他和誰的關系呢? 這一問題一經由自己對自憶在心裡邊提出壺,她忽然煩惱起來。

     她明知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别的女人所不可取代的,哪怕那是一位女王!女王也不見得都漂亮。

    而真正稱得上漂亮的女人,盡管各有千秋,對男人的吸引力卻是不分軒轾的。

     是的,縱然真有一位女王要與她競争在他心裡邊的位置,那她也絲毫都不懷疑,穩操勝券的必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