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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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徹底放棄了在仕途上的繼續追求。

    依她審時度勢的分析,換屆之時,她能過渡到省政協去繼續當一屆副主席,就等于是将自己的仕途經曆畫上一個很圓滿的句号了。

    對比先例,她料想那基本上是不成問題的。

    但是自從劉思毅到任,正藝成為這個省的省委書記以後,她那顆原本很知足的心,又變得欲志萌生,不像以往那麼波瀾不興了。

    還有兩年多的時間才換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她想,兩年多的時間裡,隻要自己還有主動追求的願望,由副省級再跨上一個仕途的台階是完全可能的。

    沒機會成為一位省委書記,難道還沒機會成為一位省政協主席嗎?省政協主席,那也就是正省級的高幹了呀。

    省委書記那是要由中組部來任免的。

    而省政協主席,省委的意見大抵就可以是決定性的意見的。

    既然如此,省委書記的意見則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而作為省委書記的劉思毅,他又怎麼會不願助她一臂之力,使她順順利利地成為省政協主席呢?他和她的特殊關系在那兒擺着的呀。

    雖然說到底那也沒什麼特殊的,但與另外幾位省委副書記比起來,她和第一把手之間的關系畢竟還是多了一種感情成分啊。

    她以女人的經驗判定,感情這種特殊的東西,無論在任何時候,無論在任何人之間,那總還是會起到某種微妙的影響作用的。

    事實上她的心情不但特别好,而且還有些振奮。

    這是因為,在昨天省委常委們之間的“聊天會”上,她看出了劉思毅這一位從别省調來的,剛剛上任的省委書記内心的孤獨感。

    像王啟兆這一個男人具有第一等的心理定力一樣,她這一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具有着第一等的洞察力。

    她所具有的洞察力不但高高超出于一般女人們之上,而且高高超出于一般男人們之上。

    她甚至常常暗自認為,也是高高超出于另外幾位男性省委副書記們的。

    在昨天下午的“聊天會”上,她不但看出了劉思毅内心裡有多麼孤獨,還看出了他有多麼迫切地想要在最短的時日裡與每一位副書記每一位常委實現相互了解的強烈願望。

    盡管他企圖将他那願望掩飾住幾分,不使它流露得一覽無餘;而她還是洞察到了他那願望的迫切又強烈的性質。

    當然,她也高興地看出來了,劉思毅試圖通過她這一位常務副書記來達到目的。

    他看着她時的目光,跟她說話時的表情,以及他的口吻,他說的那些話本身,都是有别于他和另幾位副書記另幾位常委們說話時的狀态的。

    他的目光中他的表情中他的口吻中,有了解,有信賴、有依重、有顯然的感情色彩。

    而那一切,難道不是确乎的驗證了她的經驗總結嗎?尤其是當她提出願替他值初一初二兩天班時,他居然最終欣然同意了,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在他心目之中的位置就是與另幾位副書記另幾位常委們不一樣嗎?哪一個省的哪一位省委書記、不願意省人大主任省政協主席是與自己有感情基礎的人呢?他下一屆肯定要連任這個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的啊,否則上邊在他五十六歲時将他調到這個省來幹嘛呢?…… 她的好心情與這一天是不是初一沒什麼關系。

     她心情好乃因她看到了自己在仕途上又邁高了一階的大希望。

    另有一二位副書記也不無此種希望。

    但他們都比她年長好幾歲,而這一點将很可能成為他們的劣勢…… 而她隻有優勢沒有劣勢…… 而省委書記劉思毅的态度,屆時将成為她一切優勢中的優勢…… 趙副書記在辦公室裡首先做的事情,便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修改一篇稿子。

    也可以說是在認認真真地逐字逐句地修改一篇目“作文”那是劉思毅布置給副書記們的“作業”。

    他要求每位副書記寫一篇“保先”的學習心得和體會。

    并且要求必須由自己親自寫,絕不可以讓秘書代自己寫,而自己隻簽個名了事。

    那是他上任之後對副書記們的第一個要求,目前為止還沒提出第二個要求。

    這一要求提得很正式。

    很鄭重。

    很嚴肅。

    體現了他這位第一把手一言既出如令下達的領導風格的另一面。

    既不但每一位副書記都必須寫,還必須見報。

    他說,這意味着是一次公開的宣誓,應和當年的入黨宣誓同等嚴肅地予以對待。

    說作為省一級的黨政領導幹部,自己究竟是打算怎麼“保先”的,理應以公開的方式向老百姓彙報,老百姓也有正當的理由和完全合法的權力要求知道。

    劉思毅自己也不例外,以身作則,率先在報上發表了一篇學習心得,并且白紙黑字地定下了六條自律的“自我要求”,表達了歡迎老百姓和社會各界進行監督的态度。

    也許是由于副書記們春節前都太忙,目前還未見第二個人的第二篇文章公開發表出來。

     而趙慧芝,她極想成為第二個發表文章的人也就是第一個完成第一把手嚴肅布置的“作業”的人。

     她的文章的确是自己親筆一個字一個字寫成的。

    她是省委副書記中最早使用電腦打字的人。

    至今她的打字速度已經相當快。

    然而她并沒用電腦來打她的文章。

    她一邊用紅筆在手寫稿上反複推敲字斟句酌地勾改着,一邊尋思着——是改完了再騰抄一遍直接讓秘書送到報社去好呢?還是先不必急着騰抄,等劉思毅從南方回來了,将改過的這一程呈送給他看,虛心地請他提提寶貴意見的做法更好?尋思束尋思去的,還是覺得第二種做法更好。

    就像當年在黨校是同學關系那樣請他給修改修改,這一種做法當然更好!能夠向他證明,許多年後的今天,她對他尊敬依舊嘛! 想到這裡,她不禁地微笑了一下。

     這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在自己的家裡很少好好地坐着過。

    無論看電視,看報或看文件,總是喜歡使自己的身體盡量舒服地卷卧在沙發上。

    自從學會了用電腦,除了簽名或圈閱文件,她已經沒怎麼用筆寫過字了。

    而即使面對電腦,她坐的也不是椅子,而是一隻專門定做的沙發,為了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打字。

    但是隻要一離開家門,隻要一坐在桌子前邊,不管是她辦公室的這一張桌子;還是她作報告時講台上的桌子;聽報告時的簡易寫字桌;開會時圓桌;乃至省委機關飯堂裡的餐桌……總而言之,一旦坐在桌子前邊,不管周圍有人無人;不管面對的是黑鴉鴉的一片聽衆,還是寥寥數人;不管桌上是紙筆或是話筒或是茶杯或是飯菜,她總是坐得端端正正。

    腰闆挺直,雙肩水平,頭在雙肩正中,不偏向左肩一分,也不歪向右肩一分。

    而桌下的雙腿,膝蓋并攏,鞋尖分開,就像一名女中學生堪稱的典範地坐在自己的課桌前似的。

    這與其說是習慣,莫如說更是一種條件反射。

    對于一位女性省委副書記,那般無可挑剔的坐姿,絕對的能夠令人肅然起敬。

    尤其會令男人們刮目相看。

    隻有軍人們的坐姿,能與之相提并論。

     而這一點,是她最像一位女性省委常務副書記的方面。

     如果她是坐在台上,那時望着她的人不禁地會想,瞧人家坐的那端正勁兒的!瞧人家那麼端正地坐了那麼久,連動也沒稍動一下!瞧人家既沒抓過耳也沒撓過腮!人家那才叫坐有坐相啊!人家就憑人家那坐相,也不愧當官當到省委常委副書記啊!…… 她那一種端正而且端莊的坐相,委實給她帶來不少廉價的敬意。

    她知道這一點。

    還知道一個博得敬意的小密秘,那就是——如果誰不能以自己所做的事情博得到,那麼就靠自己的作派去争取吧。

    而她靠了後一種選擇做得很成功。

    一向給人以穩重、低調、謙虛,和霭可親、平易近人的良好印象。

    至于敬意,她從無高标準高質量的奢求,恰恰是廉價的最容易滿足她的感覺,多麼益善。

     辦公室裡亮亮堂堂,一派陽光。

    雙層的塑鋼窗很嚴密,室外的寒風一絲一毫也鑽不進來。

    而透過玻璃照射遍室的陽光,仿佛被過濾了,更純了,它的溫暖也不至于被寒風抵消了。

    暖氣燒得特别的熱。

    一到冬季,鍋爐工們惟恐暖氣燒得不夠熱領導們覺得冷而挨批評,所以每每矯枉過正。

     她熱得有點兒煩躁起來,便将窗簾拉上了,将通風的小窗也開了。

     省委副書記們的辦公室一律兩間。

    外間工作,裡間可供休息。

     她辦公室的書櫥裡自然也一排排地擺滿了書。

    革命導師們的經典著作那怕是作為擺設當然是必備的。

    書櫥裡除了政治、經濟、曆史、黨史、哲學、社會學、管理學方面的書和各類文件彙編本而外,還有不少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

    後一類書,是在其他幾位省委領導們的辦公室裡不太常見的。

    她的書櫥裡甚至有《追憶似水年華》、《尤裡西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以及泰戈爾、彌爾頓、華茲華斯和彭斯、惠特曼的抒情詩選。

    當然,還有《曾國藩》、《曾國藩家書》、《曾國藩書信集》。

    自從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确定經濟工作是國家首要任務,從科長到省部級幹部的書架上若沒有幾本經濟學管理學方面的書,似乎就足以令人不解了。

    她對于北京的官場上又時興看什麼書是非常關注的。

    她是省委機關大樓裡第一個買全了有關曾氏的系列書籍的人。

    并且是第一個替北京官場曾經風糜一時的那一讀書現象作宣傳的人。

     她書櫥裡的書不僅是擺設。

    她也比較舍得時間翻看它們。

     如果有誰發現一位女省委副書記端端正正地坐于某處,手捧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看着,而那一本書竟是三十年代的西方現代派小說之一種,比如是意大利現代派女作家達契娅·馬拉伊尼的《開往赫爾辛基的火車》吧,那個“誰”的頭腦之中要是并不從此保留下那一寶貴而深刻的印象,那個“誰”的頭腦不是就太不配叫作“頭腦”了嗎?而那個“誰”如果還是一個大學中文系出身的人,他或她對于一位女省委副書記的印象能不深刻嗎?過後能不向别人去宣傳自己的印象嗎?而我們都知道的,在各級公務員的序列中,大學中文系出身的人為數最多。

    倘那個“誰”竟偏巧不是一個大學中文系出身的人,趙慧芝這一位女省委常務副書記留意到了對方對自己正在看着的書産生好奇心,便會微微一笑,主動告訴對方自己看的是一本什麼書。

    畢竟是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她的語言概括能力特強。

    短短幾句話,就可以将作家和作品的文學地位介紹得一清二楚。

     末了,每每會再補充一句諸如此類的話——“人生在世,不讀幾部文學作品不好。

    優秀的文學作品中傳播使人情操高尚的人文思想啊!”一個“啊”字,往往拖得語重心長。

     她的話聽來完全是自言自語;然而誨人不倦的意味,那一種似乎是對方自己刻意咀嚼出來的,與她本人并不相幹的誨人不倦的意味,同時也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又寶貴的印象。

     她既不但比較的舍得時間讀一讀她的書,還比較舍得精力從書中摘抄某些格言、警句、或俏皮幽默的話。

    當然,那個專門用以摘抄的小本子,是她的隐私的一部分,從沒被别人看到過。

    背多遍不如抄一遍,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這是她的又一條經驗。

    所以她的頭腦之中,日積月累的,還真裝入了些錦言妙語。

     有次她在省委機關食堂獨坐一隅吃午飯時,省委副秘書長和辦公廳主任和幾分名秘書一起走過去坐在了她周圍。

     副秘書長開玩笑地說:“趙副書記,我們将你團團包圍,不會使你感到有什麼不便吧?” 不料她一本正經地說:“但凡可能,我将阻止任何人給我帶來任何不便”。

     幾個男人不由得都愣了。

    她卻轉而微微一笑,又說:“就許你們跟我開玩笑,不許我也跟你們開句玩笑嗎?我剛才說的是《呼嘯山莊》中的一句對話,在第二頁。

    你們不信可以查實一下”。

     于是男人們大慚,一個個顯得無地自容。

     副秘書長歎道:“我們相互傳播的是手機段子,而趙副書記卻有空兒就讀古典名著。

    人的文化修養就是這麼漸漸區分出來的啊!” 如果她不但坐在台上,而且還要輪到自己講話。

    那麼在沒輪到她講話之前,别人講了些什麼她是一概聽不到的。

    那會兒,坐得端端正正的她,會集中了全部精力,在頭腦之中反複修改她勢必得說的那幾句話。

     有次召開的是全省大中小學的學生思想道德教育工作會議,輪到她最後做總結性講話時,她一開口,一片肅靜。

     她是以她那溫文爾雅的聲音這麼說的:“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

    大中小學生,既在這個總和之中,又在這個總和之外。

    而校園是這個總和的一部分,從來不可能是全部總和。

    學生意識不到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教師不可以意識不到這一點。

    教師相對于學生,既不但要傳授知識,還要善于特别藝術性地引導是社會部分的學生有準備地融入是全部社會結構的總和……” 如果以為趙慧芝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隻不過是一個善于不露痕迹地作秀的女人,那麼就大錯特錯了。

     她的頭腦之中是也有可以稱之為思想的見解的。

    雖然并不獨到,但是她善于包裝它們。

    而一經也巧妙的包裝,它們就有點兒像是與衆不同的思想了。

     在她的辦公室裡,除了書櫥裡的書的種類足以令人對她刮目相看,還有牆上的一幅字,取意于“虛懷若谷”這一成語。

    “若谷”被舍去了;“虛懷”赫然紙上。

    是本省最有名的一位書法家的墨寶。

     曾有人問她為什麼舍去“若谷”僅保留“虛懷”? 她态度真誠地回答:“唉,以我的悟性,能領會‘虛懷’的奧意就已經會變得可愛一點兒了,怎麼敢強求‘若谷’之境呢?”…… 在省委機關大樓裡這一個以男人的數量為主體的地方,普遍的男人們都樂于不失時機地向她這一位惟一的女省委副書記表達好感。

     而她總是回報以又謙虛又感激的微笑。

    …… 現在,她将她的“保先”學習體會修改完畢了,感覺修改得很好。

    如果不是被電話打斷了過,她認為将會修改得更好。

     前兩次電話都是辦公廳那邊轉過來的。

    她已經交待過了,讓陪同她值班的秘書在那裡替她接電話,酌情轉過來或不轉過來。

     第一次轉過來的是一名報社女記者的電話——說是發現有不少老人聚集在一起大商場裡。

    經了解,老人們居住的社區有幾幢樓不知為什麼從三十兒後半夜就停了暖氣。

    老人們在家裡凍得受不了啦,紛紛來到商場圍着暖氣不願離開…… “我知道那一家商場,也知道那一個小區。

    它們都屬于市裡管轄。

    據我所知,負責全部供暖工作的應該是胡副市長。

    我建議你誰也不必再問了,直接将你了解到的情況反映給胡副市長吧。

    你稍等一下,我告訴你胡副市長家的電話,還有他的手機号碼,你記一下……” “這……合适嗎?” “沒什麼不合适的。

    我知道他今天并不值班。

    即使并不值班,他具體負責的工作出了問題那他也得管。

    你就說電話号碼手機号碼都是我親口告訴你的,也是我讓你直接找他的。

    放心,我相信他不但不會不高興,還會感謝你這名記者及時向他反映了情況……” 此一番話她說得當機立斷,但語調卻是親和又客氣的。

    她對記者們的态度一向倍加尊重,因而也一向在記者們中保持有良好口碑。

     女記者說:“趙副書記,那我首先要代表那些老人們衷心感謝您的關懷啊!……” 她笑道:“快别這麼說。

    我做的是我應該做的事啊!我不是正在值班嗎?即使我不是在值班,聽到了你反映的情況那也不會無動于衷的啊!關乎人民生活的事無小事嘛!省裡的幹部,市裡的幹部,全都是百姓公仆啊!這一部分百姓,那一部分百姓,哪一級公仆先知道了他們的困難,都要予以關心嘛!我能因為自己是省委的一位副書記,對市裡某些居民大年初一的家裡停了暖氣這樣的事置若罔聞嗎?” 女記者又說:“趙副書記,您的話說得太好了,我可以在報道稿中引用您的話嗎?” 她又笑了,痛痛快快地說:“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你想引用哪一句就引用哪一句好了。

    印成大标題我也不反對。

    我也要感謝你們記者啊!你們是我們公仆的複眼啊。

    借助于你們的發現,我們才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嘛……” 女記者受到稱贊,自然高興,向她保證,初二上午就見報,而且制版時要将她的話全用醒目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