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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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終究是村長。

    不能在他離家後變成一個全職的照看孩子的保姆。

    父親有時将“小妖精”送到張家去,有時送到李家去,求村人們幫忙照看幾個小時。

    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将“小妖精”抱回。

    如果父親回家早,便是父親的義務。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長的兒子撿了一個“小妖精”這件事了。

     大約是老師死後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裡時,既不見父親,也不見“小妖精”。

    看了父親留下的紙條,他去到一戶村人家裡想要抱回“小妖精”。

    人家卻告訴他,“小妖精”被他父親剛剛抱走了。

    人家還告訴他,他父親決定将“小妖精”送到城裡沿江街的派出所去。

    既然是在江橋那兒撿的,送到那一處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時,天黑下來了。

    馬車以及父親坐在車上的背影綽約可見,離他六七十米。

     他追着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麼做呀!……” 父親回了一次頭。

    他看出父親一手持鞭,一手将“小妖精”抱在懷裡。

    緊接着,父親連揮幾鞭,将馬車趕快了。

    轉眼,馬車消失在夜幕之中。

    馬鈴嘩嘩,他知道馬兒是奔跑起來了。

    顯然,父親想将他甩下。

     他窮追不舍,繼續喊。

     馬鈴聲卻越來越遠,越小。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氣追了十餘裡,連歇也不敢歇一會兒。

     等他追到橋頭那兒,隻見馬車拴在一棵老樹上,兩匹跑累了的馬在吃雪。

    哪裡還有父親的身影!父親早已抱着“小妖精”走過江橋去了。

     他也毫不遲疑地登上了江橋…… 他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趕到派出所時,見幾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輪番逗“小妖精”樂,而愛樂的“小妖精”一陣陣樂得格格嘎嘎的。

    他看得出來,民警們也都挺喜愛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現,使民警們很是詫異。

     父親說:“這就是我兒子,他有點兒舍不得這孩子了。

    ” 喬祺摘下了帽子的頭上直冒氣。

     女民警問喬祺:“你怎麼一頭汗啊?” 喬祺說:“跑的。

    ” 女民警又問:“你跑什麼呢?” 喬祺看看他父親,不吱聲了。

     女民警朝他臉上細看一眼,接着問:“你還哭過吧?” 喬祺一轉身,抱着“小妖精”躲到牆角那兒去了。

     民警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了八九分。

     喬祺的父親說:“如果再沒我們什麼事兒了,我們父子就放下孩子走了。

    ” 一名男民警,看樣子是個負點兒責任大小有點兒權力的人,慢條斯理地說:“村長同志,你剛才看見了,對這一件事兒,我已經親自做了文字記錄。

    但是你們如果将孩子放在派出所,一走了之,這不太好。

    派出所不是托兒所呀,這孩子是個活物,不是别的什麼失物,我們可以先把她鎖在一個櫃子裡,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什麼時候找到失主了,什麼時候再将她從櫃子裡取出來,讓人家簽字後認領了去……” 喬祺的父親說:“民警同志,有一點您也許還沒搞明白。

    我們雖說這孩子是撿的,但事情明擺着,這孩子不是家長丢失的,是被她的家長抛棄的……” 那民警打斷道:“村長同志,不是我也許還沒搞明白。

    對你說的那一點,我很明白。

    我的同事們也都很明白。

    ” 他說着,掃視着他的同事們。

     于是他們一個個點頭。

     他從桌上拿起記錄本,用筆敲點着又說:“你看,我直接記錄的就是‘棄嬰’二字。

    ‘撿的’,這是我們習慣上的一種說法嘛,以與偷的、搶的、騙的相互區别。

    對于棄嬰,‘撿的’實際上就是發現了的意思嘛!看,這兒,我用的是‘發現’一詞。

    你把她留在我們這兒,我們這兒以後就亂了套了,就沒法兒正常上班了。

    我們派出所的民警,不能輪流照看這一個孩子呀!我們每個人還都有一攤自己的工作呢!所以,我認為,村長同志,你還是應該将孩子抱回去,前幾天怎麼照看的,繼續先怎麼照看着……” 那名女民警插言道:“看得出來,這孩子被照看得不錯,否則不會這麼活潑。

    ” 一名男民警說:“豈止是活潑啊,簡直是歡實!” 其他民警一個個又點頭。

     負點兒責任有點兒權力的民警說:“聽到了吧村長,我們的同志的話,等于是在表揚你啊!當然啰,也包括是在表揚你兒子。

    這孩子被照看得不錯,肯定不會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為什麼你還是應該将孩子抱回去呢?第一,你們父子,顯然能比我們更好地盡到對這孩子的責任。

    第二,這也就是對她的父母盡到了一份責任。

    他們抛棄她,也許是由于一時的錯誤之念。

    等他們後悔了,到處找了,終于找到了,一看自己當初抛棄的孩子被照看得白白胖胖的,他們除了對你滿懷感激,同時也會感激社會。

    那麼,你等于是為我們的社會在盡責任。

    第三,這孩子以後長大了,如果還記得她這一段經曆,當然也會感激你們的。

    那麼,相處得好,你等于多了一個女兒,你兒子等于多了一個小妹妹。

    第四,我們派出所的民警也會感激你的。

    你也等于為我們分擔了義務,替我們做了我們肯定不如你們父子做得那麼好的事。

    至于我們,我們一定留意查訪,一有線索,會馬上通知你們……” 對方的話說完,喬祺的父親沒話可說了。

    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高帽子一戴,任誰,即使多麼不情願的事,也都隻能采取暫且如此的态度了。

     而喬祺,歸心似箭,抱着“屬于”自己的“小妖精”,腳步開始朝門口移動了。

     負點兒責任有點兒權力的那一名民警,還示意他的同事們全都戴上棉警帽,一起将喬祺父子送到門外。

     在門外台階上,他們站成一溜,向喬祺父子敬禮,一個個亦莊亦諧的模樣…… 過江橋時,父親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喬祺懷抱他的“小妖精”,有點兒跟不上了。

     所幸父親走一段停一會兒,一遍遍大聲警告:“你給我留心别滑倒了!你要是摔着了她,回家我饒不了你!” 下了江橋,坐上馬車,父親也不催馬,任兩匹馬慢慢走着。

     父親一路沒回頭,一路不說話。

    分明的,心裡惱火,不願搭理他這個兒子。

     半路,父親脫下了皮襖,朝後一甩,落在他身上。

     回去的路頂風,他趕緊用皮襖蓋住“小妖精”的小被,也為自己擋住點兒迎頭風…… 父親直接将馬車趕到了家門口。

    默默地看着他蹦下車進了家門,父親才去卸車。

     等父親也回到了家裡,他已經給“小妖精”喂過了奶。

     “小妖精”一路沒哭沒鬧,吃過奶後,滿炕爬着玩兒,撥拉得一隻葫蘆滾來滾去,于是自己開心地格格嘎嘎笑,樂得那個響亮。

    她仿佛已認得“家”了。

    仿佛覺得,隻有在這個“家”裡,才是在最适合最安全的地方。

    沒玩多一會兒,她玩累了,爬到炕沿邊,朝喬祺伸出一雙小手,要他抱的意思。

    他明白,她是困了。

     喬祺将“小妖精”抱起,剛剛拍睡了她,父親回來了。

     父親指着他,低聲然而氣咻咻地說:“你别以為這事兒就這麼完了,沒完!” 父親說罷,脫了鞋,也不脫衣,倒頭便睡。

     那天夜裡“小妖精”照例睡得很香,父親卻經常翻身,還輕輕咳嗽。

    頂數喬祺睡得不踏實,父親那邊一有點兒動靜,他就一激靈地醒了,随之下意識地伸出隻手摸向“小妖精”,看她還在不在。

    他怕父親趁自己睡着了,偷偷将“小妖精”抱出家門,又往什麼地方去送。

     第二天早晨,父親發燒了。

    由于昨天路上将皮襖脫下,凍感冒了。

     他說:“爸,那你可千萬别抱她了,免得傳染了她。

    ” 他的話使父親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白天,父親果然沒抱“小妖精”。

    她想讓他抱他也不抱。

    甚至,不接近她。

     到了晚上,父親夾着被卷和枕頭,一言不發,自覺地睡到堆放雜物的另一間小屋去了…… 又過了七八天,派出所那邊沒有任何信息傳來。

    父親喪失了期待的耐心,又抱着“小妖精”到公社去了一次。

     公社的領導們聽完父親的彙報,一位領導人物愛莫能助地說:“守義,不是我們不幫你解決你這位村長的難題啊!城裡人抛棄的孩子,我們農村公社想幫你的忙那也幫不上呀!這牽扯到一個戶口問題啊!如果将一個本應該有城市戶口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農村戶口的孩子,她長大了會恨的呀!” 另一位公社的領導人物說:“守義從來不為個人之事麻煩咱們公社的領導,既然他今天抱着孩子來到咱們面前,咱們怎麼也得給他出個主意。

    守義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為這孩子特批一個出生指标,那麼她在你那兒被收養着,就合法了。

    至于城市裡那邊,派出所方面什麼時候有了結果,再把指标作廢了就行。

    ” 喬祺搶着回答:“行,行!” 父親威脅地舉起巴掌,又想扇他。

     父親反問:“如果城市那邊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這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她不等于合法地是我喬守義家的一口人了嗎?如果我再抛棄了她,我不是反而要遭人譴責了嗎?弄不好我不是會犯法嗎?” 諸領導又和顔悅色地相勸,都說這麼可愛的一個女孩兒,你千萬别再将她抛棄了呀!說那不是枉費我們領導幫你忙的一番苦心了嗎?說現而今,計劃生育,不管農村城市,一個出生指标是那麼容易特批的嗎?許多農民為此賄賂領導你不清楚嗎?如果孩子的生身父母一直找不到,你就當成你一個女兒撫養着有什麼不好呢? 喬村長斬釘截鐵地說不好。

    說自己五十來歲了,健康情況又差,有一個親生兒子以後養老送終夠了,絕不願再有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才半歲多的女兒。

    何況她還說不定是個啞巴!都快一歲了,才隻會說“餓”、“吃”,太讓人擔心了啊! 最後,喬村長提出一個方案——他說他要為孩子召開一次全村大會,如果會上有誰家表示願意要這孩子,但凡還有一定的撫養能力,那麼請求公社将出生指标特批給那樣的一戶人家,不論那人家的孩子是否已超生了…… 公社的領導們當着他們父子的面商議了幾句,原則上同意了。

     喬村長真的是有些急不可待了。

    他當天晚上就召開了全村大會。

    一百幾十口大人,濟濟一堂地聚集在農縣倉庫。

    主要是怕“小妖精”被凍着了,預先支架起來了大鐵爐子和煙囪,燒得倉庫裡暖暖和和的。

    “小妖精”在全村已經是“名人”了。

    許多男女是被“名人效應”吸引去的。

    還有的人家是因為替村長照看過“小妖精”,有點兒喜愛她了,想當場看看她究竟花落誰家。

     “小妖精”像拍賣會上惟一的一件拍品,被坡底村的農民們抱過來傳過去地端詳,評頭論足。

    而她,分明很容易受熱鬧場面的感染,仿佛還意識到了那個會是專為她召開的,比以往表現得更加生動活潑。

    人人都誇她。

    人人都喜愛她。

    尤其是女人們,她們争相以不容置疑的話語向男人們預言——這女孩兒長大了肯定秀麗! 喬村長以為大功就要告成,如釋重負,臉上露出了連日來少有的微笑。

    喬祺恰恰相反,人們越誇“小妖精”他越想哭。

    他并不在乎她長大了秀麗不秀麗,隻擔心她還能否“屬于”自己。

     也許是冥冥中有哪一位神靈在相助吧,到開始進行聲明時,男人女人一時間都沉默了。

    那一陣長久的沉默,使喬村長的臉又晴轉多雲了,使喬祺感覺到了事情的變數。

    于是十五歲的少年的臉轉陰為晴。

     唉,可惜是個丫頭,這要是個小子,我要定了! 男人們如是說。

     女孩兒将來出息成個漂亮大姑娘,在城市裡是件幸運的事,起碼可以憑着漂亮嫁位好丈夫。

    在咱們農村,卻未必是件幸運的事。

    嫁給誰也逃脫不了農婦的命,整年的臉朝黃土背朝天,風裡來雨裡去,别人看着心疼,她自己心裡也會覺得憋屈。

    而女人一覺活得憋屈,那就比同樣的男人更加不幸了…… 男人們聽着女人們的話,沒有不頻頻點頭的。

    某些男人的話代表了村裡全體男人對事情的看法。

    而某些女人的思想代表了村裡全體女人的思想。

    她們的思想進一步鞏固了男人們的看法。

    于是局面急轉而下,剛剛還是人見人愛人見人誇的“小妖精”,似乎頓時變成了燙手的山芋,誰都不像方才那麼願意抱她了。

    仿佛誰又一将她抱在懷裡,村長就會決定她屬于誰家了似的。

    在此種情況下,她終于又回到了喬祺懷裡。

    倉庫裡的溫度比他家裡還暖和,“小妖精”一回到喬祺懷裡就犯起困來,沒多會兒她偎在他懷裡睡着了。

    小孩兒就是小孩兒,說睡便睡。

    在她睡着了兩三分鐘以後,喬村長一聲“散會”,關于她的命運的一場鄭重其事的集體行為,就那麼在她自己完全置之度外的情況下草草收場了。

     因為她的性别,一百五十幾戶坡底村的農民,沒一戶打算抱養她。

    村長代表公社一言九鼎所承諾的出生指标,也因她的性别貶值,一點兒都沒被看好。

     那時刻,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懷抱“小妖精”坐在最不顯眼的一個角落,将臉壓在她的小棉衣上,無聲地慶幸地哭了。

    替她。

    也替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