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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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另有動機,目的不純,簡直等于是忘恩負義損人利己。

    結果她被逐出了高家。

    然而愛情的種子一經在年輕的心中發芽,除非将它從年輕的心裡摳出,并且放在燒紅的鐵闆上焙成一粒碳,否則它是不會自行停止生長的。

     愛情依然在“地下”進行活動,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鎮壓”。

    高翔的父親母親并非特别專制的父母,更非兇暴之人。

    事實上他們對于兒子高翔,幾乎從來都是尊重其選擇和決定的。

    比如他們希望他返城後報考中央音樂學院,以他的音樂特長那是不成什麼問題的。

    而高翔對北京似乎已沒什麼剪不斷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日漸喜歡起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來。

    他甯肯在少年宮當器樂班的老師而不想考中央音樂學院,父母不加勸說就默認了他的決定。

    但對于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反常态。

    他們有他們的考慮。

    他們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

    他們無時無刻地盼望着盡快地重新再成為北京人。

    哪怕不恢複他們從前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盡管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當美麗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幫”後開始理所當然地給予他們種種破格的禮遇,他們内心裡還是隻不過視這一座城市為他們的流放地。

    北京是他們的心結。

    是他們的精神碼頭。

    是他們早已确定了的靈魂安息地。

    不重新回到北京他們死不瞑目。

    高翔是他們惟一的兒子。

    當他們離開這一座城市時,兒子必須同他們一起回北京。

    僅僅這一件事,才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向兒子妥協的事。

    對于從前的身份他們有完全放棄的心理準備,卻從來也沒想過可以考慮将惟一的兒子單獨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們人生流放地的城市。

    不,這對于他們是一件不容商讨的事。

    他們認為,在這一件事上,兒子若違背他們的意志,那麼也就違背了是他們的兒子的起碼原則。

    而兒子的愛情,當然也應該順理成章地發生在北京。

    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兒,他們都是打算面對現實的。

    但就是不可以是自己家已故女傭的女兒,更不可以是一個安徽鄉下一無技長的姑娘!她才隻有小學四年級文化啊!何況,以他們目前的能力,若将她的戶口也辦回北京,那将是多麼多麼難的一件事啊!兒子為什麼非要将這麼一種難以理解的愛情進行到底不可呢?世上不是隻剩下了她這麼一個姑娘啊!想來想去,在他們那兒,隻剩下了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們惟一的兒子,被他們家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施展難以抵禦的惑術迷住心竅了。

    結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後被煙廠解雇了。

    本就是臨時工,不需要什麼理由。

    然而愛情仍在“地下”繼續進行,此時愛情已不僅僅是愛情,也是“地下抵抗運動”了。

    姑娘像她的母親活着時一樣,也在一戶人家當起傭人來。

    愛情之“地下抵抗運動”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們認為那是對他們是父母的正當權力的蔑視和挑戰。

    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謀,他們的兒子不過是被一時迷住了心竅的随從。

    其實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難而退了,倒是他們的兒子破釜沉舟一往無前。

    于是那姑娘有一天被雇主客客氣氣地辭退了,誰家也不願雇一個品質上有劣迹的姑娘做女傭。

    難道勾引雇主家的兒子不是一個女傭最不能被寬容的劣迹嗎?何況她不知悔改,反而繼續。

    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氣而又堅決,隻說不需要了。

    高翔與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場,連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門,隻得找了個借口住到少年宮去。

    當時,在中國,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況别提有多擁擠,誰要租到一間小小的屋子在城市裡長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而那時,姑娘已懷孕了。

    在當年,在中國,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兩性關系隻能是一樁雙方擔驚受怕倉促而又慌張進行的“事件”。

    所尋覓到的空間,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恥。

    也正是這一點,常使戀愛中的青年因他們婚前的性行為産生心理上的“犯罪”感。

    那一種“犯罪”感使高翔和他所愛的姑娘覺得他們是一對做案了的賊。

    愛情的果實結成得太不是時候了。

    在當年,在中國,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對于一對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與否,其實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術推算能力。

    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因為當年的中國幾乎還沒有什麼避孕之藥公開出售,而買避孕套是要憑單位證明的。

    遺憾的是,高翔所愛的姑娘,她的數學頭腦先天就不怎麼好。

    高翔決定向他的父母宣布真相。

    而姑娘不同意。

    她沒有勇氣同意。

    由于雙方門不當戶不對,她在心理上本就是愛得很自卑的。

    她怕高翔的父母将她懷孕了這一件事,當成是她的又一次陰謀得逞了,進而當成是她的訛詐手段。

    她堅持要回到她的家鄉安徽農村去,她說回到了家鄉她自己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她想她可以将孩子生下來。

    她以為,家鄉的人們,對于她未婚而孕這一件事,也許不但會抱有寬容的态度,而且還會給予一點兒同情。

    起碼,在家鄉,她周圍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

    然而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錯誤。

    她在家鄉更其不幸地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反面教員,連她的親姐姐,縣淮劇團的一位女演員都覺得因她而丢盡了臉。

     “我們農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裡的人家攀上一種非親非戚的親密關系的嗎?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們給人家做女傭的母親,用二十幾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換來的!如果高翔一家遷回北京了,那咱們姐妹就等于和一戶北京人家有了特殊關系!北京人家啊!何況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藝界的名人!文藝界的名人你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即使不能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能對别人說說,那也是咱們姐妹倆的一份榮耀!是咱們的母親一輩子善心待人為咱們姐妹積下的一份德!人家把你的戶口辦到城市去了,人家給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也算是對得起咱媽二十幾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卻不知道珍惜這一種難得的關系,你竟然癡心妄想成為人家的兒媳婦!于是就千方百計勾引人家兒子!那樣一戶人家的兒媳婦是專等着你去做的嗎?現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懷孕了,卻回來住在我這兒,害得我也沒臉出門,在人前擡不起頭來!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當姐姐的一番番用諸如此類的話訓斥她羞辱她。

    那些話也基本上代表了家鄉人對她的看法。

    到了那麼一種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鐵下了一條心,不聽任何人的勸,一定要将孩子生下來不可了。

     高翔這一邊呢,畢竟是人生頭一次初戀,愛得就很不懂事。

    沒分開時,山盟海誓的,仿佛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人什麼力量能使他們分開;一旦分開,不必再整天呵護着哄慰着了,便體會到了一種仿佛解脫般的輕松,責任感漸漸的淡了,隻不過起初跑到她的家鄉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

    時間一久,連信也寫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現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語了。

    而那正是愛他的姑娘在非常時日裡所渴望所需要的。

    不是他變心了。

    不,他沒變心。

    隻不過初戀的那一種如膠似漆的黏糊勁兒熱乎勁兒,由于分開而降溫了。

     孩子終于是生下來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親投水塘将自己溺斃了…… 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安徽農村的青年,來到了這一座省城,來到了少年宮。

    他抱着一個孩子。

    那會兒高翔在上課,教手風琴。

     前幾天他剛在少年宮被評為模範教師,還獲得了一百元獎金。

    他正打算給她寫封信問問她的情況,并向她報告自己事業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獎金給她寄去。

     他被同事從教室裡叫了出來。

     在少年宮一進門的大廳那兒,當着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農村來的青年對他說:“給你,這是你的孩子!” 對方還沒開口說話,他見對方懷裡抱着孩子,心中已頓時明白了幾分。

     對方那麼說了之後,他呆住了。

    可想而知,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臉上會是何種表情。

     他簡直無地自容。

     對方又說:“你不想要嗎?你不想要,我怎麼抱來的,再怎麼抱回去就是。

    ” 對方臉上卻沒有什麼特别使他尴尬的表情,話也說得極其平靜。

    仿佛隻不過是受人之托,給他送來一種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見慣的“東西”。

     他很機械地伸出雙手接過了孩子。

     “是個女孩兒。

    ” “……” “你永遠也見不到她媽媽了。

    ” “……” “她媽媽死了。

    ” “……” “你的女兒已經半歲多了。

    你知道在農村,一個沒結婚的女人整天懷抱着一個孩子,别人會怎麼議論這種事嗎?…… “……” “半年多啊,任人指點,任人蔑視,她媽媽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對誰都沒有說出過孩子有你這麼一位父親!為了你的名聲,為了你的家門的名聲!上天有眼,她對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

    我和孩子的姨,已經把她發送走了……” “……” “現在,她隻有你這個父親了。

    ” “……” “如果她媽媽不到這一座城市裡來,不到你家,就不會不愛我了,就不會懷上你的孩子,就不會死。

    那麼,我們就是夫妻了。

    農村裡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對窮夫妻。

    ” 對方說完最後幾句話,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少年宮。

     從始至終,他自己沒說出一句話。

     他抱着他的女兒在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視之下,一時間似乎變成了石頭,發呆得連眼睛都不眨動了。

    而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樣子。

     一分多鐘後他也離開了少年宮。

     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了,也都沒有說一句話。

    都不知該說句什麼話好。

     他抱着他的女兒在街上茫然地轉悠了一會兒,頭腦才有點兒恢複清醒。

     他抱着他的女兒回家了。

    無處可去,隻有回家。

     他一說他抱着的是他的女兒,他母親兩眼一翻,立刻就昏過去了。

     他沒敢說他女兒的媽媽已經死了是怎麼死的,怕他父親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過去。

    他心裡明白,他的父母是斷難接受他們有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孫女這一現實的。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兒送給了他最愛的學生。

    經過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種結論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學生,再無另外的一個人可以托付。

    不知他根據什麼确信,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沉默寡言的農村學生,是絕不會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還作出了另一項重大的決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場雪。

     他将他的女兒托付給他的學生以後,并沒下江橋,而是轉過身走在兩條鐵軌之間,無魂無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聽到前方列車鳴笛,他臨時決定了他的死法…… 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以後才知道的。

    當他對一些細節也有所了解時,已經二十來歲了。

    而在當初,他僅能從人們的議論紛紛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屬于”他了的那一個女嬰,也許将真的“屬于”他了。

    她是他老師的女兒。

    他的老師和老師所愛的姑娘,先後自殺了,為了他們事倍功半的愛情,也由于初戀時不懂得愛情…… 以後的五六天裡,他每天下午照例背着大提琴走出家門。

    他對他的父親說是到少年宮去,實際上他沒去。

    但是他也沒到别的地方去。

    他背着大提琴一直走到江邊就不再往前走了。

    隔着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見少年宮的全景。

    門前左右兩邊的大柳樹依然結滿霜雪,像兩株巨大的銀珊瑚。

    他或者站在江邊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橋梯的台階上拉。

    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橋梯。

    拉時,目不轉睛地遙望着少年宮。

    眼淚從眼中流出,在臉上凍成冰的淚痕,他也沒覺出。

    手指尖凍麻了,兩雙手都凍僵了,他就交叉揣進袖筒,或塞入懷中暖暖。

    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着少年宮。

    江這邊,無論春夏秋冬,一切對于他都太熟悉了。

    江那邊的城市,除了少年宮,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

    然而也從沒想要多麼的熟悉它。

    在極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顯着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宮。

    那雖不宏偉但是造型很美觀的建築物,如同城市的一種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别有一番意味。

    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似乎隻有少年宮值得他久望不厭,而其他景物都不怎麼值得他看。

    那少年宮成了他内心裡的一座神殿。

    供奉着一尊無形的倍遭人們議論的,由而也在所難免地被蜚短流長所塗染所扭曲的神。

    他一如既往地敬愛和崇拜着的神。

    這少年當年還不能意識到,在那些日子裡,他的琴聲中攙入了一縷憂傷的情調。

    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别的樂器了,比如手風琴、二胡;或者吹奏樂器,比如箫、笛、薩克斯什麼的,樂聲中也都有一縷憂傷的情調。

    連是歡快的曲子都那樣。

    本就憂傷的曲子更是那樣。

    而這一點後來影響了他的音樂天分,受到權威人士更充分的賞識;也影響了他的音樂事業的長足發展。

    這是他的老師高翔活着的時候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