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台灣發現我

關燈
1 怎麼辦? 把彈簧墊掀起來。

    就找到了毛病。

    這是一張巨大的床,中間支撐的梁木斷了,斜插在地毯上。

    沒有客人的時候,孩子們把這張客房裡的床當作體操墊,木梁都給蹦斷了。

    床墊傾斜,客人得像壁虎一樣努力貼着床面,才不緻于滑下來。

     怎麼辦? 華德和我分别站在斷梁的兩邊,打量那毛須須的斷裂處。

    半晌,我說:"不難!拿一疊雜志來墊在下面就可以。

    " 他驚奇地看着我,似乎聽見了什麼荒唐的笑話,說:"我在想……測量木梁和地闆的距離,我需要量尺;斷的地方要用兩個木樁支持,我需要電鋸和六公分乘六公分的本頭,連接木樁和大梁嘛,得用上五公分長的螺絲釘,還有專門修補木制品用的強力膠……" 我驚奇地看他一眼,覺得好笑:"那不是很費時間嗎?一疊舊書一樣可以撐着,我們唯一要決定的,是該用你的經濟學月刊還是我的文學雜志,對不對?" "可是……"他搔搔頭,似乎作夢也沒想到世上有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可是……那樣床還是壞的;并沒有修,不多久又會塌下去,不結實……" 我到儲藏間去找舊雜志,真多呀,《小說世界》、《紐約書評》、《歐洲事務》、《明鏡周刊》、《文學月刊》……當我抱着沉沉的一疊雜志回到床邊時,他正勾身跪在地上,手裡拿着尺,腳邊擺列着電鋸、木塊、螺絲釘、強力膠、我叫不出名字的什麼工具……還有,清理善後用的吸塵器。

     夫妻同甘共苦嘛,他趴在地上修床,我就坐在地上翻讀雜志。

    當他把床修好了的時候,我也翻完了最後一本。

    他用手臂壓壓已經複原了又可以用上一百年的床梁,滿意于它的堅挺,一邊收拾工具一邊笑着說: "你。

    是個台灣的孩子。

    " 我也笑了,對,我是一個台灣的孩子。

     在我的文化裡,我可不是唯一用雜志修床的人。

    要聽證據嗎?在台灣一個杜鵑花夾道的大學校園裡,一位來自蘇格蘭的客座教授曾經對我說: "中國人可愛極了!我跟總務處說宿舍裡的床斷了一隻腿,不能睡人了,拜托趕緊修理——當天晚上就來了個工友,帶了四個磚頭……"他縱聲大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磚頭和雜志,都是解決人生困境的權宜之計。

    奇怪的毋甯是,為什麼這些西方人不偏好方便的權宜之計? 2 住在台北的時候.有個鄰居要搬家。

    不遠,不過從城南遷到城北,但畢竟也是一家四口,從尿布三輪車到針線紐扣筆筒打字機碗盤瓢匙,那打包的工夫可夠瞧的。

    說是卡車要來的那天早上,我踱過去,想在混亂中或可幫點忙。

    沒想到,光腿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尿片還在櫃子裡,針線紐扣還在抽屜裡,打字機還在書桌上…"' "怎麼?"我問,"卡車今天不來?" "來呀:"主人正就着水槽洗碗,"馬上到。

    " "那……"我望着那一屋子的琳琅滿目,着實困惑,"東西不打包?" "無所謂啦!"主人說,"路程短短。

    " 在我的搬家經驗裡——那自然是在美國,不管遠近,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幾天的工夫;想想看,每一隻玻璃杯,每一隻碗,每一個磁盤陶缽,都得用幾層紙密密包裹,然後一一裝箱,一個廚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

    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漢,也要好幾個鐘頭。

     卡車來了。

    幾個年輕小夥子沖進門來,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協力地動員起來。

    我懂了:抽屜,裝滿了針線紐扣回紋針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筆,就這麼原封不動地擺上卡車;打字機,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櫃腳下;鍋盤碗筷擱進小寶貝的塑膠澡盆裡,蓋上一條太空被。

     那琳琅滿目一屋子的東西竟然全塞進了卡車。

    主人愉快地向我揮手。

    卡車起動時,那抽屜裡的、衣櫥裡的、澡盆裡的,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滾動搖晃,發出哐當嘩啦的巨響。

     那哐當嘩啦的巨響,——卡車的滾動搖晃,竟然像一個熟悉的夢境。

    我怎麼會忘記了呢?十四歲那年,我們的卡車不也這麼哐當嘩啦地從苑裡駛進茄定?十一歲那年,我不也幫着母親把碗盤塞到澡盆裡,然後随着卡車搖晃滾動地從高雄駛進苗栗?八歲那年,不也曾擠在卡車司機旁哐當嘩啦地從高雄城東搬到城西?五歲那年,母親用一床老舊發黃的蚊帳把我裹起來,塞在卡車一角,從新竹睡到高雄,不記得那哐當嘩啦的巨響。

    三歲那年…… 到了,總是有破盤破碗的。

    無所謂啦,丢了就是。

    反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值錢的,都留在大陸老家啦!哼,那些個博物館擱在玻璃櫃裡面展覽的碗啊盤啊,當寶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牆根喂貓狗的,不當一回事。

    母親驕傲地說。

     在唐宋的盛世,中國人搬家是不是也這麼"無所謂"地哐當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