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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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墳裡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顔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一圈圍坐着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雜的安靜;他們聽見了"迷信",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隻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

    "冬英說。

     "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着那個方向祭拜,大姐你遙祭也可以吧?"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

    啊,我知道她要說的每一個字。

     "我在台灣遙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頓了一下,偏着頭,似乎在想這"四十七年"的意思,然後說,"今天人到了淳安,怎麼能再遙祭呢?" "千島湖出事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我是淳安的女兒,"冬英靜靜地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 多情的親戚不僅為我們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着老城的記憶,能看穿湖水,将島回複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裡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淨,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

    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和小朋友們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牽着大人的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繁榮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下會有綿延千年的人文彩墨。

    不,我不隻是一個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溫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

    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我們隻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船撲突撲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主兩兩站在船頭眺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冬英的表妹皺着眉注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肯定:"這裡,"她指着那個島,"就是這個不錯!" 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卻是一片秃秃的黃土,參與了當年遷墳的表妹拉着冬英的手,走近水邊:"那個時候,是小表姐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 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冬英看見的是兩塊磚頭泡在水裡,就在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線上,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我聽見呼呼的風聲,還有冬英模糊的語音:"……我就知道……他說他冷嘛……" 湖浪挾着些許水草,打着若隐若現的磚塊。

    那磚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來的顔色,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抓不住,随風沒入水色。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車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輾起灰塵,路邊的樹木也蒙着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喂,你看,水多清啊!" 她望向車皮外,眼睛眯眯微笑起來.說,"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