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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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蜀人謂母曰姐",楚蜀不遠吧? "有一次,我從學校裡回來,跑了兩三裡的路,下着雪喽,進到屋裡來,眼睛都花了。

    你奶奶給我一碗飯,我接過來,想放桌子上去,沒有想到嘩啦一聲飯碗跌在地上,破了。

     你奶奶以為我嫌隻有米飯沒有菜,把飯給甩了。

    她傷心地哭了,她把自己的飯省給我吃……" 父親講這個他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後歎息:"我對不起你奶奶。

    "然後要沉默很久。

     我們則各做各的事情,這個打破碗的故事不如司馬光砸破石缸來得驚險,也不如華盛頓砍掉櫻桃樹來得偉大,實在不怎麼樣。

    倒是在我滿嘴牙膏泡沫傾聽窗外的這一刻,突然想到:奇怪,這許多年來父女一場,怎麼倒從來不曾問過父親是否想家。

     于是我讓哥哥就着錄音機坐下,"給爸媽說段話吧!"哥哥兩眼望着自己的腳,困難地思索着。

    我在一旁呆坐。

    是啊、他該說什麼呢?問父母這四十年究竟是怎麼回事?問老天那一列火車為什麼走得那麼不留餘地? 回到台灣的家,行囊尚未解開,就趕忙将錄音帶從口袋中掏出——我從不可預測的曆史學得,有些東西必須貼身攜帶,譬如兵荒馬亂中秘書的孩子,譬如一張僅存的情人的照片,譬如一卷無可複制的帶着鄉音的錄音帶。

     外面黑夜覆蓋着田野,我們聚在溫暖的燈下。

     母親捧着杯熱茶,父親盤腿坐在錄音機前,沒有人說話。

     極慎重地,我按下鍵盤。

     哥哥的聲音起先猶疑,一會兒之後速度開始加快。

     父親沉着臉,異常地嚴肅。

    我偷觑着——他會哭嗎?父親是個感情沖動的人。

     母親呢?為了四十年前在衡山火車站的一念之差,她一直在自責,此刻,她在回想那一幕嗎? 我用眼角餘光窺看着兩個老人,有點兒等待又有點兒害怕那眼淚奪眶而出的一刻。

     "不對不對,"一言不發的父親突然伸手關了錄音機,轉臉問我,"你拿錯帶子了?" "沒有呀,"我覺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聲音。

     "一定拿錯了,"父親斬釘截鐵地,而且顯然覺得懊惱,"不然我怎麼會聽不懂?像俄國話嘛:" 我張口結舌地看着他,隻是看着他。

     他沒有淚下,他沒有大哭,他不曾崩潰,他他他——少小離家老大不回,四十年浪迹他鄉,他已經聽不懂自己兒子的鄉音。

     我看着父親霜白的兩鬓,覺得眼睛一陣熱——唉呀,流淚的竟然是我。

     老鄉 白洋澱上為我們撐船的是個河北老鄉,赤足立在船尾和兩個孩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扯着。

    兩個洋娃娃模樣的孩子出口卻是中國話,老鄉覺得"真逗"。

     "你也會外國話嗎,安安?"老鄉說,邊把船撐進荷叢深處。

     "講兩句來聽聽,安安。

    " 船上的人紛紛起身去采蓮蓬,我一路看荷花看得癡迷,此刻,坐在船舷,卻想對這河北老鄉多瞧兩眼。

     這又是塵封記憶裡的"父執輩"哪!那樣熟悉的臉型,連皺紋的密度和紋路都似曾相識;那樣親切的口音,好像隔牆聽熟了的"小毛回家"的呼喊。

     這不是邵伯伯嗎? 邵伯伯來打麻将,總拎着瓶酒。

    進門見到四個五個流着鼻涕的小孩,從褲袋裡總掏得出一巴掌黏兮兮、皺巴巴的廉價糖果。

    他邊喝酒邊打牌,酒喝多了就趴在牌桌上哭,放聲地哭。

     邵伯伯的太大留在河北老家,沒出得來。

    母親趕雞似地驅逐一堆看熱鬧的孩子;邵伯伯還有個女兒,走的時候才剛生呢! 有一天,邵伯伯把牌一推,頭栽在桌上,人家以為他又犯了,沒想到他死了。

     走過千山萬水,可還沒見過白洋澱這樣如唐詩境界的景緻。

    低伏的是漣滟的水光,貼着水光的是墨色的蓮葉,參差出水的是鮮綠的荷葉,荷葉往往簇擁着搖曳生風的荷花,襯着荷花的嬌嫩是後面野氣橫生的蘆葦叢,蘆葦叢後就隻有那空曠渺茫的天色。

     突然飄起細雨,水面蕩出一圈又一圈紋路細緻的漣漪。

     "安安,你台灣去過嗎?"船劃出了荷叢。

     "去過呀!我在那裡生的。

    " 我倒想知道。

    邵伯伯是否也來過白洋澱。

     命運 活着的河北老鄉和死了的邵伯伯,上了火車的母親和沒上火車的哥哥,砸了碗的父親和他來不及一見的"對不起"的母親,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龍應台與龍應湘,長在德國卻生在台灣的尚未長大的安安……你說異鄉和故鄉在哪裡開始交叉開始分歧?誰又有選擇的權利? 所謂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