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裡有一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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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天,莫斯科街頭。

    泥濘沾滿了長靴和裙擺。

    (聽說莫斯科河結凍了。

    )街角有堆破爛衣服——不對,是個滿臉皺紋的女人縮蹲在那裡,懷裡摟着一團毛毯——啊,毯子裡露出一張一兩歲小孩通紅的臉。

     往大衣口袋裡掏錢;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輕作家,拉着我大步地走開。

     "省省吧!"他說,"每一個角落都有,你打算給幾次?你有能力給幾次?莫斯科很大呢!" 走進地下道,在賣色情畫刊的攤子和散發安那其主義傳單的青年之間,又有一個裹着一身破爛的女人——她把嬰兒放在鋪着報紙的地上。

     我的握着幾張鈔票的手,留在溫暖的大衣口袋裡,柏格莫洛夫說得不錯,我有能力給幾次? 我踏着大步跟着人潮往前走,雖然心裡有一點莫名的不安。

     ※※※ 台北火車站。

    這個穿球鞋的年輕人低聲下氣地說: "我的皮夾子被扒了,連回台中的車票都不見了,請借三百塊錢……"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心裡覺得強烈的痛苦:你為什麼來測驗我對人的信仰?給了你錢,我會後悔,認為你不過是個不勞而獲的騙徒,破壞了人間公平的原則,不給你錢,我會後悔,責備自己污蔑了人性中無論如何都還存在的純真。

     還不曾考慮定,買好票回來的朋友已經一把将我拉開,嫌惡地回頭吆喝:"丢臉!" 我很快地被人潮淹沒。

     ※※※ 五月的德國,所有的樹都迫不及待地開滿了花。

    風一吹,細細碎碎的花瓣飄得漫天漫地。

    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蘋果樹下。

    蘋果正開得熱鬧。

    打開《國際先鋒論壇報》,頭版正中就是一張照片:一個小女孩懷裡抱着一個四肢嫌太瘦,看不出是人還是玩具的娃娃。

    小女孩的眼睛又圓又大,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令人覺得清亮鑒人。

    照片下有兩行字: "孟加拉一個小女孩抱着出生才八天的弟弟。

    他們無家可歸。

    這次水災據估有五萬人喪生。

    " 又來了。

    我想,一面小心地把飄落在咖啡杯裡的花瓣撚出來。

    搞新聞的人就愛這種照片。

    這很可能是一個經過設計的鏡頭——攝影記者要媽媽把八天大的嬰兒讓四歲的女兒抱着,照過相之後還塞給女人幾塊錢。

    他對這個鏡頭很滿意:"這樣的構圖比較有震撼效果!" 當然,他的照片果然上了頭版頭條。

     如果說這張照片是經過人工配方的合成飼料,從彎彎曲曲的管道輸送下來,那麼在另一頭等着吃這合成飼料的,就是讀者這隻豬。

    照片的配方裡,加了某種原素,可以刺激豬體内同情心的分泌。

     "我知道我是一頭豬!"站起來,對着蘋果樹踢了一腳,"可是我至少可以決定不吃配方飼料。

    " "我可以吃草!" 擡起半杯已涼的咖啡,走回屋裡。

    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報紙還攤在草地上,風翻着有小女孩照片的那一頁。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自己,就在那透明的窗前。

     照片鏡頭或許是經過設計的,可是經過設計,它就改變了小女孩正在受苦這個事實嗎? 現代社會将一切的價值商品化——愛情,可以由"我愛紅娘"之類的電視節目來"編制";母愛,可以由微波爐的大小和品牌來衡量;英雄,可以由媒體來烘造,人世間的一切悲慘,也不過是供錄攝器材運作的素材,管它是革命、是地震、是戰争或是屠殺、是擁體制或是反體制,都不過是等待着商業包裝的貨品——這,阿多諾幾十年前就看透了。

    你覺得徹底的反感。

     可是反感歸反感,孟加拉的确有那麼多人瀕臨死亡,庫德族的确在遭到殘害,羅馬尼亞的孩子們的确受到虐待,衣索匹亞的确有成萬的人餓死…… 因為不甘心讓自己的同情心和正義感也成為商品,所以你幹脆就拒絕讓感情受到震動? 一架噴射機,隻有蒼蠅般大小,在藍天大幕上劃出一條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