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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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拿着個小瓶子,"用拔的您們要拔到哪一天?您看,有這種除草藥水,很有效呢!"她舉着小瓶子,"混在水裡,澆在路面上,就不會再生野草,一年一次就行了!" 我知道毒藥的妙用,可是毒藥流進土地,滲進地下水,對自然環境沒什麼好處,而且,我喜歡拔草,曬曬太陽,未嘗不是種享受。

     蒲公英的根生得很深,拔不出來。

     施密特太太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 "一定是五号那家老夫婦去告狀的,老人家最吹毛求疵了。

    " 一會兒,考夫曼太太提着菜籃子晃過來:"好辛苦啊!" 她看看四周,悄聲說: "一定是施密特太太打電話給警察的,他們看起來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海蒂擱下腳踏車,漫步過來,笑着說:"德國人就是這樣,讨厭天下太平靜了,所以雞毛蒜皮都看成天大的事。

    你可别太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我縱聲笑了,鄰居的善意安慰令我忍俊不住,他們何從知道,在我來到這"讨厭的"、"一闆一眼"的德國之前,我住在一個多麼不一樣的社會呢?! 我曾經多麼盼望警察的來到。

    紅磚人行道上,突然擺起了面攤。

    老闆娘手腳利落地撐起布篷、架起桌椅闆凳,老闆開始洗鍋洗碗洗菜。

    客人欣然入座,先吃面、繼之喝酒,繼之劃拳唱歌,繼之口角打群架,老闆把唱機開到最大音響,培養氣氛,我們在屋裡掙紮睡着,等待天亮。

     油膩和煙火終于使人行道上的紅磚變成黑醬色,鞋子踩過往往就黏在地面,不能拔腳。

    有一天,大概有人和面攤老闆取得了協議。

    那個傍晚,面攤沒有搭起來。

    倒是來了許多工人,七手八腳地搭起了一個大帳篷,占據了整個人行道,還有半邊行車的大馬路。

     有人要辦喪事了。

     供着死者照片的道場布置起來了,搖着鈴的道士、唱着佛的和尚、吹着唢呐的中樂隊、打着大鼓的西樂隊、對着麥克風嘶喊的"白衣孝女何秀子",還有那受雇而來五人一組的"五子哭母"公司哭成一團,還有那臉上塗了白粉不知是男是女的人。

    邊唱邊扭腰…… 日日夜夜,在我們的人行道上。

     我曾經多麼盼望警察的到來。

    那個時候,我是那個令人"讨厭"的、"一闆一眼"的女人,打電話到警察局去告狀,耳邊還有忘了取出的耳塞。

    偶爾,警察因為不堪其煩而來,總帶着譴責的眼光看着我:"攤販都是可憐人,為了生存,沒辦法啦!你也要同情同情嘛!"或者:"作喪事,中國人情嘛,反正喪事也不會天天有,忍一忍就好了。

    " 當然,我實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權利,隻是一個房子外邊的人行道罷了;我知道,有人在買了新公寓之後,發覺樓下人家突然變成一家鐵工廠,電焊器和打鐵機每天激炸着金屬摩擦相撞敲打的巨聲,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緊鄰每晚發出纏綿而不可道人的呻吟聲,門上已經挂出"按摩"的招牌,大人憂愁着不知怎麼告訴年幼的孩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時,在我們大樓的頂樓空地,我發現有人運來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屬于誰的小屋,一棟又一棟……奇怪,當初買賣契約中不是寫明了:"頂樓空地由住戶共同使用"嗎? 拔掉最後一株固執的蒲公英,我們這段人行道就像整條街其他路段——樣既整齊又清潔了,隻是失去了一點闌珊浪漫之意。

    往後的日子裡,每個周末都是拔草的日子。

    草,尤其是石隙裡的野草,長得比日子的更疊還快。

    于是有一天,我也去買了一個小瓶子。

     面對着六十公尺長的人行道,看見黃色的野花星星似地點綴着路面,我領悟到,我從一個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犧牲整潔和秩序的社會,來到一個為了整潔和秩序可以犧牲許多東西的社會。

    "為了整齊,"我想,一邊把小瓶子裡的液體倒進水壺裡攪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開始澆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