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國家統一的時候

關燈
尿褲,我走來走去。

     馬蒂斯看見了,伸手取過尿褲,說: "我知道怎麼辦,跟我來。

    " 他走進樹林裡,猛然揮手,奮力一擲,尿褲抛落在草叢深處。

     我倒抽一口涼氣,感覺上好像有人拿了我切萊的刀去殺了人,事出突然,令我驚惶失措。

     "行了吧?"馬蒂斯得意地對我笑笑。

     "森林……尿褲……"我舌頭打結,覺得無能為力。

    你怎麼告訴他,塑膠做的東西萬年不能有機化解?你又怎麼在這樣-個下午告訴他,我們隻有一個地球而那個地球非常脆弱? "有什麼垃圾,全部交給我!"他鐘愛地拍拍我肩膀。

     想起北京。

    每次離開旅館房間,我仔細地把所有的燈關掉,親戚注意到了,奇怪地問: "燈燃多要額外付旅館費嗎?" "不要。

    " "那你為誰關燈呢? 為誰關燈呢?我愣在那裡——你怎麼告訴他關燈是為了和你同在地球上生活的所有的人?在這旅店的門檻你如何告訴他,我們隻有一個地球而那地球非常脆弱? 他或許會告訴你:當我們自己個人的家都還脆弱不堪,擋不住失業也擋不住坦克車的時候,我們還顧得着地球脆弱不脆弱?你的要求未免過分吧! 你不安地撚滅最後一盞燈,把門掩上。

     彼得 "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個老共産黨員。

    "他說,聲音很沉" 彼得是伊貢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特别請了一天假,來為伊貢慶生。

    他不太說話,隻是握着一杯酒,看小孩嬉鬧,看大人饒舌,他顯得冷靜、沉着、郁郁寡歡。

     他是一個Stasi,在一個農機場裡掌管幾百個人的思想"忠誠"資料, "他?"鐵匠酒喝得陶陶然,臉紅紅的卻突然生起氣來,"他?你知道他讓多少人坐過牢?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告訴你,革命了,這種人不坐牢簡直老天沒眼!"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痰。

     頭發花白的被得和我在花園角落裡坐下。

    或許因為我既不是西德人也不是東德人,他覺得輕松,話漸漸多起來。

     "社會主義不可能全是錯的,它照顧了窮人也庇護了弱者。

    我們隻是經濟搞壞了,應該重新做起,可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胡搞。

    市場經濟哪裡是一夜之間可以變過來的?你看嘛,現在東德的工廠一家一家倒閉,農産品一車一車倒掉,失業的人,這個月比上個月就多了一倍——整個東德一團亂,所有的規則都不算數了,新的規則誰也不會,誰也不知道……" "何内克?我覺得何内克并沒有錯,錯的是他周圍的人,誤導他——他是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人老了總是頭腦不太清楚……" 鐵匠咕噜喝一大口,說:"該槍斃!何内克該拉到牆頭槍斃!他把一千七百萬人的幸福給毀了,這罪不算重嗎?柏林圍牆上的守衛?該槍斃!他們明明知道越牆逃跑的人隻是追尋自由,是無罪的,他們卻舉槍射殺,這是謀殺罪,那些守衛是謀殺兇手,應該一個個找出來,公開審判……" 鐵匠在遙遠的那一頭坐着,他聽着音樂,打着節拍,很愉快的樣子。

    他是伊貢的親家。

     彼得彎下身來幫一個小孩系鞋帶,系好鞋帶,孩子像風一樣地飛走,彼得沉郁地說:"那些士兵,隻是服從命令,怎麼能算有罪呢?" 日耳曼人啊,你何其不幸,同樣的痛苦的問題,四十年前曾經椎心泣血地問過:"服從國家命令還是固執個人良知?"為什麼悲劇的曆史總是不可避免地重複。

     "到今天,"彼得揚起頭來,面對陽光,臉上有很深的皺紋,"我都不否認我是個共産黨員。

    我最瞧不起的,是那些見風轉舵的人。

    昨天還在喊社會主義萬歲,今天卻變成民主鬥士,在街頭呐喊——我就不信,四十年流在血管裡的血可以一轉眼換掉,我不相信!" "我今天六十四歲了,你知道嗎?"彼得的眼光追随着一隻黑色烏鴉,停栖在蘋果樹上,他突然轉過來直直看着我,好一陣子不說話。

    然後啞聲說,"到了六十四歲,人家告訴你,你這一輩子全走錯了路—— "哈!幹杯吧!" 他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烏鴉拍拍翅膀,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