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有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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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被褥裡。

    無憂無慮的慘綠少年開始在半夜裡失蹤。

    忠貞的老黨員突然發覺自己已成為"人民的敵人"。

    在國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像薩沙那樣微小的個人一個一個被抹掉了,像小蟲一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

     有多少像薩沙那樣被抹掉的個人?你聽曆史學者說,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八的短短四年之間,八百萬蘇聯公民被逮捕,罪名都是"反革命"、"叛亂"。

    至少有五十萬人被槍斃。

     你也聽波蘭人說,蘇聯征了一萬多名波蘭壯丁到蘇聯去,這些人一去不回。

    大戰後在卡定河邊有人發現淺埋的萬人冢。

    蘇聯政府說是德軍幹的,卡定河邊的老村民卻說: "騙鬼!我在德國人打進來以前就知道那兒有個萬人冢。

    " 七十八歲的瑞巴可夫說: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身曆萬劫的我卻不死——我活下來,就是要為那枉死的人見證複仇。

    " 他複仇的寶劍隻是一支筆。

    在一個百般禁忌、人人耳語的社會裡,你發現,連小說也活得狂然,發高燒似的狂熱。

    八八年二月,精裝本的《阿貝特兒女》上市之後兩天内售空:五十萬本。

    沒買到書的人隻好到黑市去買,一本兩百美元,大概是一個工人的月薪。

    到八八年年底,書已經印了兩百五十萬本。

     反撲 你明白這些人不是為自己買一點可有可無的消遣,就像阿貝特街頭駐足聽詩的人不是在觀賞一場風雅的表演。

    聽詩,是給禁锢的心靈松綁的片刻;讀瑞巴可夫的小說,是給心靈療傷吧?那曾經跋涉到西伯利亞千裡尋夫的妻子,那半夜裡眼看着兒子被逮走的母親,那接到通知往監獄領屍的父親,幾十年來小心謹慎地活着,幾十年來那欲流的淚不曾流出、淤積的血不曾放出。

    瑞巴可夫的寶劍劃開了傷口,讓淚水和着血水傾瀉出來;他的小說,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是人生吧! 而斯大林時代的人生,雖然發生在遙遠的年代、陌生的國度,你卻隐隐覺得似曾相識,仿佛有幾道日光射到了記憶叢林中陰濕的角落。

    半夜兩點,年輕的薩沙被陌生人帶走了。

    你阖上書,記起小學裡的算數老師,平常愛說愛笑愛摸小朋友的頭,有一天,被幾個穿便服持手槍的陌生人追捕,從樓下追到樓上,到五年四班的教室——你的教室——就從窗子跳下去了。

    死了。

    你和其他小朋友興奮地擠在窗口,探頭探腦的,聽見大人興奮地說:"匪諜!是匪諜!" 你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竟然像遊絲一樣突然在日光裡閃了一瞬;你想起高中同學兩眼紅腫地告訴你,她的哥哥昨夜被陌生人帶走了,還帶走了他的日記和書。

    你想起無憂無慮的大學時代裡,總是有人耳語什麼系的什麼人失蹤了。

    你和其他無憂無慮的大學生一樣,帶點驚訝地說:"真的?看不出來呀!"說完,就忘了,隻記得今後要和所有與那失蹤者接近的人保持一點小心的距離,大家都這麼說。

     薩沙白發的母親在絕望中對一個老共産黨員說:"你們對無辜的人,對無力自衛的人舉起了刀劍,你們自己也必将死于刀劍之下……你不肯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也不會有人來保護你。

    "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來。

    當年,你也不曾去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是,在你黨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無辜!與國家利益沖突的人沒有無辜的,你被教着這麼想;但是誰有資格決定什麼是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究竟是為了誰,沒有人教你這麼問。

    你的無知,還有那看不見、說不出的白色恐懼,使你對那總是半夜出現的陌生人不聞不問。

     那失蹤了的,你到現在還沒有見到。

     "僅僅以人民的愛戴為基礎的政權是軟弱的政權,"斯大林對自己說,"但是,僅僅以恐懼為基礎的政權也是不穩固的政權。

    隻有既以對獨裁者的恐懼,又以對他的愛戴為基礎的政權才是穩固的。

    能夠通過恐懼喚起人民對自己的愛戴的統治者是偉大的人物。

    " 為什麼?你問。

     "這種愛戴就使人民和曆史把他統治時期的種種殘酷歸咎于執行者,而不是記在他的賬上。

    " 你覺得心悸:事實不正是如此嗎?玩弄人民于股掌之間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施以恩,責以威,灌輸一點愛戴思想,播弄一點恐怖手段,順民就制造成了,連曆史都可以馴服。

    可是,瑞巴可夫筆下的斯大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樂觀起來:誰說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撲呢?誰說幸免的人不會站起來複仇呢? 你又卷進了阿貝特街的人潮裡,在另一堵斑駁的牆上,瞥見了葉利欽的照片。

    一個梳着辮子的姑娘沖着你笑,那麼年輕的一張臉龐,你想起沈從文的翠翠。

    她開口用生硬的英語講話了: "請你告訴外面的世界:我們不喜歡戈爾巴喬夫,他不應該讓葉利欽下台……" 她把一枚葉利欽的照片胸章别在你襟上,很小心的,怕刺到你。

    你看着她春天一般的臉龐,被陽光刷亮的發絲,那個心底的呼聲像忍不住的噴泉: 啊!阿貝特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