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

關燈
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方?” “呵呵,公檢法不分家。

    ”因為酒精的作用,任川的眼神變得飄忽起來,“我憂幾個朋友在公安系統,也聽過你的大名。

    ” 對這種客套話,方木既沒表示出謙虛,也沒欣然接受,接着問道:“你想跟我聊什麼?” 任川沒說話,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又把煙盒推向方木。

     “是這樣,我聽說你在專案組裡負責給那個兇手做心理畫像。

    ”任川深深地吸進一口煙,“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城市之光’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木沒動他的煙,面無表情地說道:“男性,年齡在25歲至35歲之間。

    身高在170至175cm之間,體重在75至80公斤左右。

    ” 方木一開口,任川就全神貫注地聽着,聽到最後,滿臉仍是期待的表情,見方木低頭點煙,似乎再沒有開口的意思,臉上的希望瞬間變成失望。

     “就這些?” “對,現在我隻能告訴你這些。

    ”方木直截了當地回答他,“也許将來會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什麼時候?”任川打斷他的話,手中杯子也重重地頓在桌面上,“等他把我幹掉之後?” 方木不再說話,默默地盯着他吸煙。

     任川也自覺失态,坐着踹了半天粗氣之後,忽然裂嘴笑笑。

     “抱歉,我有點失控了。

    ”他又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請你理解我,等死的滋味……太他媽不好受了。

    ” “我理解你。

    不過,情緒再機動也無濟于事。

    ”方木平靜地說道,“你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可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隻要你服從我們的安排,别再玩什麼花招,我們可以保證你沒事。

    ” 任川聽出方木的弦外之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然後他尴尬地笑笑,低聲說:“下午的事……實在抱歉。

    ” 方木移開目光,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這個‘城市之光’為什麼要殺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邊的人翻來覆去地捊了好幾遍,還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誰。

    ” “你不用費那個勁了。

    ”方木說道,“他不是你認識的人,甚至和你沒有半點關系。

    ” “那他為什麼要殺我?”任川瞪大通紅的雙眼,“就為了那個判決?” 方木不說話了,隻是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顯然已經默認了他的結論。

     “操!”任川一臉憤懑加無奈,“那可真他媽是冤枉我了。

    ”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絕對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臉地說道,“那判決是審判委員會定的!” 方木點點頭,似乎已經知道任川為什麼覺得委屈了。

     所謂審判委員會,是我國特有的審判組織形式。

    也是法院審判工作的一個集體領導組織。

    通常,審判委員會可以讨論以及決定重大、疑難案件的結果。

    換句話說,審判委員會可以改變合議庭做出的判決,且合議庭必須服從,并以合議庭成員的名義發布。

    按照中國現行法律,審判委員會實行集體負責制。

    這個“集體負責制”意味着,沒有人需要為決議負責,出了事,由“集體”扛着。

     “我們那個破法院,上頭放個屁都當響雷聽着。

    ”談到齊媛案,任川滿腹牢騷,“今年,有家權威法制刊物發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動不應被社會輿論綁架》。

    我們院那個重視啊,專門組織法官們學習、讨論、寫心得體會。

    讓我們不要被社會輿論左右,必要時,要敢于對輿論說不。

    齊媛的案子起訴到法院之後,我是真心覺得小姑娘沒說謊,那老太太就是想訛倆錢,彌補一下經濟損失。

    所以,我最初拟定的判決時小姑娘沒責任。

    可是,壞就壞在這案子的社會反響太大,院裡讨論了一下,決定拿這個案子開刀,說是堅決維護司法機關權威。

    你們不是嚷嚷着小姑娘是見義勇為麼?好!我們就判她給賠錢給老太太,讓你們知道知道,法院究竟是誰說了算!” 任川越說越氣,雙眼幾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滿是飛沫。

     “我找領導談了好幾次,說這麼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幹。

    領導說沒事,司法權威大于個人利益,出了問題有審判委員會擔着——擔着個屁!最後還不是我他媽背這個黑鍋!” 聽罷,方木點點頭。

    對于這個判決的形成過程,外界乃至新聞媒體是不可能了解的。

    不管任川對判決結果的意見有多大,最終仍然要以他所在的合議庭為名發布。

    面對鏡頭時,暴露在公衆視野之下的也是能是他。

     想到這裡,方木有些同情這個委屈的法官。

    一個違背其本意的判決,卻給他帶來了死亡的威脅。

    然而,事到如今也隻能承受,他總不能去電視上大聲疾唿:“作出判決的是審判委員會,‘城市之光’,你殺錯人了,去宰了我們院長吧。

    ” 這就是體制之惡,它摧毀的是信仰,傷害的是個人。

     連珠炮般的說出一大段話,任川有些氣喘,卻依舊餘怒未消。

    他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喝光,又慢慢倒上一杯。

    剛要舉起,就被方木攔住了。

     “别喝了。

    ” 任川順從的放下杯子,雙手按住額頭,不停地向後捋着頭發,曾紋絲不亂的偏分發型已經亂得像一蓬荒草。

     良久,他停下雙手,直勾勾的看着方木,聲音嘶啞:“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跟你說過,隻要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就可以保證你沒事。

    ”方木想了想,緩緩說道,“你保住命,其他的事情我們來做。

    ” 任川點點頭情緒似乎放松了一些,甚至還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

    他遞給方木一根煙,又幫他點燃,試探着問道:“我聽說,你在給‘城市之光’的心理畫像中,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提出了一些預測?” 方木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城市之光”目前的所作所為,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方木的推測。

    第一,他再次選擇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新聞當事人作為下手目标;第二犯罪再次升級:他這次選擇的受害人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代表國家司法權威的法官;第三,“城市之光”在網絡上發布的投票帖,實際上是一種殺人預告,其公開性已經遠超前兩起案件。

     任川看到方木的肯定答複,顯得十分興奮。

    他把椅子拉近,湊到方木身邊,很不必要地壓低聲音問道:“‘城市之光’會怎樣……?嗯???對付我?” “這隻是我的推測,未必準确。

    ”方木決定還是對他透露一些,“‘城市之光’是個追求轟動效應的人。

    所以,他會在萬衆矚目的情況下,采用一種公開性很強的方式……對付你。

    ”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的回避“殺”這個可怕的字眼,任川是覺得晦氣,方木則不想再引起他的情緒波動。

     “所以,你按照我們的安排,盡量減少出入公共場所,他就難以尋找到他認為最合适的時機加害你。

    ” 任川嗯了一聲,又問道:“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會不會就此放棄?” 方木很想安慰他說也許會,話到嘴邊,還是搖了搖頭。

    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還不如不給。

     任川的臉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方木見狀,起身告辭。

    任川漫不經心地請方木留下來吃晚飯。

    方木擺擺手,拒絕了。

    剛走到門口,任川又在身後叫住他。

     “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氣話,别告訴别人行麼?”任川有些尴尬地笑笑,“如果這次大難不死,我還得在這個圈裡混。

    ” 方木點點頭,有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轉身走了。

     接連幾天,“城市之光”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似乎徹底消失在網絡上。

    警方雖然被監護工作拖得疲憊不堪,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每個工作小組都在緊張地忙碌着,雖然收效甚微,但總算取得了一定的進展。

     首先,負責外調的小組經過大海撈針般的排查,終于确定了富民小區殺人案中的水囊來源。

    經查,水囊是由浙江的一家橡膠制品廠生産的。

    因為并非管制物品,所以買主隻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号。

    收到預付款後,廠家委托貨運公司将水囊送至C市并約定由買主自提。

    警方經過調查後得知,買主彙款是所用的身份證件系僞造,手機号碼在打電話訂貨及接到電話取貨後就再沒有使用過。

    通過對貨運公司的詢問,工作人員已經無法回憶起買主的樣貌,隻記得是男性,中等身材。

     其次,在筆迹鑒定人員的協助下,對第47中學殺人案現場的物證已鑒定完畢。

    其中,在編号為8、39、44号的演算草紙上,提取到一組字母與數字的組合。

    經排列及對照前幾個現場中提取到的編碼,最大的可能為XCXJ02718425。

    經死者魏明軍的家屬辨認及筆迹鑒定人員的勘驗後,确定這些字迹并非魏明軍所寫。

    之後,警方将在三起殺人現場提取到的相似編碼進行筆迹鑒定,結論為可做同一認定。

     這一線索顯然使案情更加撲朔迷離。

    專案組幾經讨論後,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卻仍然無法參透這組編碼的含義。

    方木考慮再三,動員米楠提出自己的設想,即殺手與書寫編碼者為不同的兩個人,且彼此并無犯罪聯系。

     這種設想沒有得到專案組的認可,不少人甚至認為米楠純屬異想天開。

    幾番辯論下來,盡管方木和米楠提出若幹論據,專案組的大多數成員仍然認為此時不應該把精力浪費在這組編碼上。

    因為“城市之光”的殺人預告已經為警方提供了最佳的抓捕時機。

    一旦抓捕成功,這組編碼的秘密自然就水落石出。

     散會後,方木對米楠略感歉意,因為會上對這種設想的否定意見不乏過激,甚至有嘲諷的言辭。

    不過,米楠似乎對此并不在意,對方木結結巴巴地道歉,隻是淡淡的說了句沒事就回足迹室了。

     倒是楊學武跑來質問方木,指責他不應該讓米楠陷入那麼尴尬的境地。

     “人家好歹是個女孩,你看她當時委屈的……???” 方木很想告訴楊學武,以米楠的性格,可能對他人的否定意見有千萬種不服,唯獨不會有委屈的情緒。

    她的内心之強大,可能是楊學武和方木無法想象的。

    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自從那天一起吃飯之後,方木在沒有單獨和米楠聯系過。

    一來是覺得尴尬,二來是怕引起楊學武不必要的誤會。

    又是在專案組裡遇到,也是公事公辦,客客氣氣。

    其實楊學武追求米楠的意圖已經十分明顯,組裡的大多數同事都看出來了。

    領導對此沒有過多幹涉,畢竟兩個人都是年輕幹警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彼此有好感也純屬正常,隻是叮囑别影響工作就行。

    于是,工作累了的時候,年長些的同事常常那兩人開玩笑,楊學武半真半假的回應,米楠卻始終不動聲色,面沉如水。

    有時恰逢方木在場,他的婚事也成為大家調劑情緒的目标。

    也許對這些不明就裡的警察來講,沒有比促成一場戀愛和操辦喜事更能讓他們暫時擺脫案件所帶來的壓力了。

    對那些善意的哄笑,方木一律以含混的哼哈回應,有時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米楠的反應,她卻永遠隻保持一種姿勢:低頭、垂目,查看手邊的案卷或者檢驗報告,既不參與,也不回應。

     這其實也是一種态度:如果你不能愛我,請讓我保留不自我傷害的權利。

     這種态度讓方木常常感到心煩意亂,甚至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

    然而,他很快發現,逃避自己的内心,比什麼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