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華鬓不耐秋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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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平凡得簡直難于記憶,卻覺得有幾分眼熟。

    見了海市,那軍漢便起身來行了禮,舉止淵停嶽峙,令人難起輕慢之心。

    海市于是記起,在霁風館内見過他數次,亦是黑衣羽林内分量不輕的人物,可見方諸對這書簡的慎重。

     “你可帶足了銀錢?”海市問道。

     “回小少爺,是帶足了。

    ” “那麼,你自己買一匹馬回去,你的馬,我騎去了。

    ”海市一面說着,一面就出門往馬廄方向去。

     那人騎來的是館中最快的風駿,原是濯纓的馬,鞍鞯還未卸下。

    海市牽它出來,它也還認得海市,眨巴着濕潤烏黑的眼睛,很是溫馴。

    她怅然拍拍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風駿便飛電般地跑了起來。

     自赤山城至安樂京六百裡路途,飛鳳金字牌急腳遞亦需快馬跑上一日一夜,尋常腳程更需五日六日。

    大雪彌漫前路,風駿破開雪霧,直向南方奔去。

     朔風飛雪,拍窗有聲。

     方諸忽然睜開了雙眼。

    風雪聲裡,遠遠地一路馬蹄聲馳來。

    多年戎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經消退,挽弓的繭,刀劍的傷,年深日久都平複了,惟有夜中警醒淺眠與銳利耳力未改。

    那蹄聲在約莫兩三裡開外停了停,想是喚起當值羽林,開了垂華門,縱馬一路直向霁風館,靜夜中,清越铮铮。

     這不是海市,還能是誰呢? 霜平湖早已結了凍。

    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蘋花漲池。

    半年時光,又是這樣過去了。

     門外有輕盈奔跑足音,以及侍衛的低聲勸阻。

    侍衛低低哀叫一聲,想是挨了揍。

    他不禁微微苦笑。

    誰能阻擋得了她? 海市徑直進了他寝室,掩上房門。

    一路奔馳如風,肩上片雪不沾,隻是頸前迎風的領沿已經積起了一道細細的雪粉。

    看着她疾步走上前來,他也不驚異,隻是稍稍坐起,待她開口。

    他的瞳人深邃難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見底、不通透的灰。

     屋内炭火暖熱薰人,海市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足臉頰原來已經僵冷得沒有了知覺,漸漸地,她覺得了自己灼熱高燒的呼吸。

    炭火暖不了她,讓她暖回來的,是她身體裡的病。

    她勉力探手入懷,摸出紅箋,将手臂緩緩直伸到方諸面前。

     “這算什麼意思?”清麗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怒色。

    “獎賞麼?因為我親手替你殺了濯纓,用這個,來獎賞我的忠心不二?” 男子隔着紅箋望她,卻不曾回答。

     泥金雙鴛鴦紅箋,折子是首尾相連的經折裝,取團圓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方鑒明乾造甲辰年癸酉月戊戌日庚子時建生 葉海市坤造甲子年甲戌月己巳日丙申時瑞生 墨書筆緻端正清圓,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養的台閣體。

    他用了本名,亦還記得她本姓葉。

    他知道她與濯纓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對濯纓親下殺手是怎樣艱難——所以,他終于肯給她一點補償了麼? 燭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

    海市心血如沸,五内如煎,一股苦澀哽在喉間,稍有挑發,便要噴薄出來。

    握緊了拳,合上眼,用盡全部氣力,将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

     再度睜開眼,她驚異于自己,竟能這樣平靜冷淡地一字一字說着:“我沒有殺他。

    我知道他左脅下向來藏着個酒壺。

    我射中的是那酒壺。

    我違逆了你,這輩子第一次。

    ”聲音陡然微微揚高,“但是,說不出的痛快。

    ” “我知道。

    ”平和溫雅的聲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襲來的辛酸沖開了她緊咬的牙關,海市以為自己會喊出聲來。

    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是壓抑沙啞的話語。

    “你要我殺人,我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麼,可是,既然我與濯纓總有一天要自相殘殺,又何必讓我們兄弟相稱,何必讓我們自小同寝同食、同習藝、同讀書?我對你空有一片心思,卻從來不敢指望能有怎樣的回報,隻要不讓你為難,我便甯願自己忍耐,絕不會有一句怨言。

    ”她眼裡滾動着灼熱的熒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殺人的刀劍、忠實的鷹犬,何必把一個空無的婚姻當作餌食與甜頭,你也未免——太輕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