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華鬓不耐秋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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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此喚他了。

    他開了口,說出來的鹄庫話,他自己也覺陌生猶疑。

    “你是奪洛的人?” 胡女擡起豔綠的眼睛,飛快地又垂了下去。

    “左菩敦王忌諱奪罕爾薩都來不及,怎會派人來尋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們在此接應奪罕爾薩。

    ” “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

    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麼?不過是當他一隻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胡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壇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處的地圖,可以換馬。

    請奪罕爾薩務必于八月中趕到莫纥關外,出了關,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鹄庫去。

    ” 濯纓點了點頭,接過找零的碎金,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眼奔出一條街去。

    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抛,将那包碎金擲回櫃上,人影旋即掠入,複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

    胡女怔怔擡手欲抿起散亂的鬓發,這才發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

    風駿過處,青天下揚起一路落花。

    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着,隻想着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内忽然轉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與推車人驚喊逃散。

    濯纓眉頭一緊,幹脆放開了缰,任風駿自辨方向,四蹄發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

    ”一名跌坐于地的守衛嘶嘶吸着涼氣,撐住推車車闆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喝!這是——!” 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屍體,身量瘦小,面皮枯癟,穿着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繡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麼過午就死了?” 推車的小黃門哭喪着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台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

    ” 濯纓将風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裡,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

    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 柘榴。

     此别經年,今生亦未必可期。

    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挂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需他叮咛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将她自己安排妥當,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了他,才算是就此别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咛的念想。

     院門倒鎖着,數拍不應,濯纓單手撐住牆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

    海市随後追到,在院牆前刹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着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

    她面前空空如也,隻有一道白粉牆,牆内探出柘榴樹。

    這中原獨有的花樹,無聲立于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着一蓬烈紅,任風掠去。

    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想要吐盡了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内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

    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豔橙,又暈散了绯紫,終于黑透了。

     門闩終于響動,背靠門闆坐着的海市跳起身,轉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

    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隻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

    海市将懷裡抱着的劍遞上去,道:“戌時的更子響過了,該去當值了。

    ” 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隻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