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鬓不耐秋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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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十歲。

    鹄庫男兒一生隻剃兩次頭發,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

    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

    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着胎發發辮,在十歲生辰當天,家人才将孩子胎發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場的男丁。

    鹄庫各部落交戰時若殺傷了有胎發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

     “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沒幾天吧。

    ”方諸閑淡搖着一柄團扇,夜風拂動白衣,雍容雅靜。

     濯纓已經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

    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抛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厮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漢人已脫離戰場,陸續經過他身邊,重新整饬隊型,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裡。

    他坐起身來,攥緊了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

    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鞍上的中原少年俯身注視他。

     中原少年卸去了甲胄,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現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

    鹄庫人向來看不起中原人的绫羅衣裳,不禦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

    可是,也有這種中原人,坦然地微笑着,臉上身上幹固着血痕,渾不畏懼。

     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着少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話。

    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漢話的。

    ”方諸丢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茶。

     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麼奇怪的話?鹄庫話是怎麼說的,我幾乎不記得了。

    ” 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着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了你的名字。

    ” 濯纓不語,茶杯内月影破碎離合,他着了迷一般看着。

     “十五年了,可有想過回漠北去?” 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了個空洞。

    漠北……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疊,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隻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裡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隻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

    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隻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遊戲歌詠之心。

    他們坦然地活着,将生命視作願賭服輸的一局騎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怼。

     那有着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啊。

    然而,正因為是鹄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

     濯纓垂眼看着手裡薄胎青瓷茶碗,明透如鏡的碗沿漸漸無聲綻裂冰紋,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

    “義父說這種話,真夠稀罕。

    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費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勞無功的人麼?” 方諸唇邊笑意更濃。

    “人說,數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個叫寺九的人,為了馴服天馬,耗費了十二年時間與之周旋,直到身如石,發如草,才終于找到機會騎上了天馬。

    天馬嘶鳴,在天地間踏着虹霓雲電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馬背上呆了又十二年。

    終于天馬甘心馴服,化為女子,與寺九生下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就是鹄庫四部的祖先。

    ” 濯纓笑容裡,起了微微的酸楚:“怎麼,講古麼?我比義父還熟些呢。

    ” “我見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駒,怎樣威壓也是不屈的,除非讓你敗得心服。

    三年時間,已經是便宜的了。

    ”方諸轉向霜平湖。

    對岸海市的屋裡點着燈。

     “你已是個男丁,那麼,從今日起我營帳外不設守衛,武庫的刀槍弓弩也随便你揀選。

    三年内你殺得了我,那麼就由得你回漠北去,任何人不可阻攔。

    可是,若是殺不了——”少年武将自馬上彎身,含笑的唇邊刀痕宛然,“你得喚我義父,聽我派遣。

    ” 孩子聽了軍士傳譯的話,小獸般純烏眼眸裡金芒流轉,吐出一串鹄庫話來。

    傳譯軍士聽了頗為躊躇,方鑒明淡淡說:“你總不至于怕了個孩子罷。

    ” 軍士急怒交加,額邊冒出了細汗。

    “這小蠻子說,他說,不止殺,他要把清海公烤、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