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西月複東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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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在膝上笃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

    滿朝文武都望着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

    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隻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裡,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并肩而行。

    海市特意錯開禦駕與宮人,興緻勃勃專揀小路向内宮行去,過了甯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内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着怎麼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着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

    “要回霁風館,隻有掉頭折回去。

    ” “誰要回霁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

    ”海市眯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内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牆内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

    趁清早涼爽,柘榴将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别夾于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蹑手蹑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着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撚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歎了一聲。

     “姑娘有什麼事嗎?”柘榴微笑着停下針,擡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着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

    她還穿着武官朝服,束胸挽發,明白是個少年武将模樣,怎麼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

    ” 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

    ” 柘榴滿面盈着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

    ”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

    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淨塵土遞回柘榴手上。

    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複又将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人一瞬不瞬,卻沒有望着海市眼睛,隻盯着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颔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着,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将絲線分别夾回書頁中去。

    “那麼,最後一絞就是淺玉色了。

    多謝你,小姐。

    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 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霁風館的路上,海市隻是悶頭走路,偶爾擡眼看看濯纓。

    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

    ”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

    ” 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

    “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 帝修年間,塗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

    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

    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

    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内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疊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

    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鹹稱繡師。

    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

    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随繡師習藝。

    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

    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

    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後,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了。

    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餘不能盲繡者,确實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

    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 “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采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

    ”濯纓烏黑的眸子裡含着一層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

    “是——皇上?” 濯纓沒有答她。

    回首望去,牆内榴花紛飛如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