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西月複東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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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營于承稷門外紮營不到半個時辰,成城營亦自莫纥關開抵,三大營集結城下聽宣。

    按例,各營四萬人馬中各分派參将一名、精兵二萬留京充實近畿營,餘下的解甲還鄉。

    黃泉營歸入近畿的參将是年近五十的符義。

     宮中傳出話來,三大營主将明日早朝上朝述職,另宣黃泉營參将方海市一同觐見。

     夜裡,海市告假回霁風館。

     天享三年,帝旭将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宮賜予内宮鳳庭總管方諸居住。

    昭明宮廢去宮名,更名為霁風館,以示與皇族有别,方諸養子仆役等一幹人等亦準予居住,特許宮内走馬。

     儀王之亂前,宮中并無方諸此人,八年戰亂中,亦不曾聽聞有何功績,方諸一介内侍,來路不明,權勢煊赫何以至此?民間朝野一時非議沸沸。

    帝旭疏于問政,總該有個緣由。

    那樣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内輾轉征戰未遭敗績,披閱政務缜密無過,即便是對那位未能活到光複帝都便去世的皇後,情操也是極堅貞高潔的,怎的就失心喪志了?黑衣羽林追襲複國諸功臣雖行事隐秘,卻也漸漸露出端倪,這些見不得光的武者隻是傀儡,密如蛛網的傀儡線,全都系于一名宦官之手——怨憤的潮頭登時轉向鳳庭總管方諸。

    方諸也并不與世争鋒,種種苦谏折子自各地雪片似飛來,皇帝懶于過目,便叫方諸念來聽。

    他也便坐于禦榻下,面無難色地念出妖孽閹豎等字句,絕不避忌掩飾。

    有傳言說方諸形容醜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說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

    然則十四年來,未嘗聽聞方諸踏出内宮一步,在宮内除了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動。

    朝臣也好,武将也好,宮外竟無人見過鳳庭總管的形貌。

     方諸所居霁風館,也就成了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穴。

    霁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後,惟有霁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内随時開啟。

    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于帝旭身邊的妖物。

     禁門守衛接過海市遞出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霁”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将門敕雙手奉還。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也不開聲,隻管撥馬向霁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亦不敢多言。

     縱有特權,霁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霁風館住了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牆出入禁城。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霁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隻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

    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内裡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

    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鲛绡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複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

    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惟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适,衣物重垂。

    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處。

    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闆結,繡工巧如天孫,更因使新缫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滞不澀。

    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将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于喪氣地坐回床上。

    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着了。

    回想着宮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将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裡,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曆來沒有鏡子。

    一照之下,又歎了一聲。

    既是穿了襦裙,頭發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绾在幞頭内。

    海市幹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發。

     門上響起輕叩。

    海市方才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内想着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着館内的霜平湖,開着半湖新荷。

    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

    月光有如銀漿潑撒進來,将人從頂心洗至足踵。

    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裡靜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绾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懾人心魄。

    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得,自烏黑皎白裡直透出鋼藍色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