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邺城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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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敬地垂手等在劉府門口,望着緊閉的朱漆大門。

    在他與大門之間,有五名衛士排成一條線,彼此相隔數尺。

    最中間的那一位壯漢神色陰郁,披挂齊全,手中還握着一把佩劍。

     曹丕現在知道了,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俨,名義上是專門負責劉府的安全,實則是為了看守他妹妹。

    他的铠甲披挂整齊,連縧帶都束得一絲不苟,應該是個認真謹慎的人。

    曹丕偶爾擡頭,看到對方正盯着自己,便回一個茫然的微笑,然後低下頭去。

     甄俨盯了一陣曹丕,又把視線轉移到即将靠近大門的一輛木輪車上去。

    其實無論是曹丕還是那木輪車,甄俨都不認為是個威脅,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四個字修煉成了人形。

    她總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瘋狂的辦法,甄俨自認在想象力上無法與妹妹相比,隻好用最笨拙的辦法去杜絕一切可能性。

     甄俨根本不想做什麼劉府的護衛,這對一個校尉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

    他的實職是邺城衛的統領,管理着整個邺城的城防。

    可審配告訴他,甄宓是你們甄家的人,理應由你來親自解決。

    甄俨知道這是審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甄宓逃出邺城,那家族的聲譽就全毀了。

    為了甄家的前途,甄俨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來,不能假手他人。

     這時府門發出一聲響動,旁邊校門開了半扇,一名衣着華美的女子提着籃子從裡面走出來。

    甄俨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心情緊張起來。

    他認識這女人,她叫貂蟬,是邺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劉府最受歡迎的人,可以來去自如無須通報。

    據說前幾天讓這些衛士疲于奔命的壽宴獻藝,就是出自她的建議。

     不知為什麼,甄俨一看到貂蟬的身影,身體就莫名激動。

    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蟬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還是控制不住有些口幹舌燥。

     任紅昌走出門來,撩了撩額頭的頭發,把籃子伸向甄俨,妩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檢查一下吧。

    ”甄俨忙不疊地把籃子接過去,随手翻了翻,籃子裡都是些鮮果布帛,想來是劉夫人的賞賜。

    甄俨把籃子還回去,交接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紅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這是何等滑膩細嫩的手啊,甄俨一瞬間有點迷醉,然後又緊張起來,這可是唐突之極的行為。

    不料任紅昌面色如常,把籃子接過去,向甄俨道謝後就離開了。

    甄俨長出了一口氣,擡起自己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那種滑膩感讓心頭一陣蕩漾。

     任紅昌走到曹丕跟前,說咱們回去吧。

    兩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到一處河道旁。

    邺城新城為了追求風雅,在城内修了數條縱橫河道,道旁還遍植垂柳,石基墊肩,是個幽靜的去處。

    尤其是大戰開啟以後,來的人就更少了。

     任紅昌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開籃子把裡面的瓜果都拿了出來,擺滿了石案。

    曹丕安靜地站立一旁,一言不發。

    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個侍女一個童子在忙裡偷閑地賞春。

     籃子拿空了水果以後,任紅昌從底下一個墊層裡抽出兩張折好的麻紙文書,遞給曹丕。

    曹丕打開一看,落款都蓋着殷紅的大将軍印,條印分明。

    他趕緊将其揣在懷裡,還左右看了看。

     見文書收置妥當了,任紅昌長長舒了一口氣,感歎道:“這都是甄宓的功勞。

    那姑娘可真是個奇才。

    她想出來的辦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曹丕把文書重新折疊好,放入懷裡,沒動聲色。

    任紅昌眨了眨眼睛,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這男孩的表情,促狹道:“這麼聰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鳳求凰》勾搭上,也算是個奇才了。

    ” 曹丕苦笑一聲,脖頸處的牙印隐隐做疼。

    父親曹操年少時和袁紹是親密好友,他絕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去勾引袁紹的兒媳婦私奔。

     “對了,她還讓我問問你,有沒有好好練琴。

    ”任紅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種匈奴時間。

    ”曹丕有點惱火地嘟囔了一句,臉色卻有些泛紅,“如果沒什麼事,我先走了。

    ”任紅昌身子卻沒動,她軟軟靠着石案,欣賞着河道旁已經翠綠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現出幾絲難以名狀的寂寥。

    她輕輕磨動紅唇:“真羨慕你們啊……” 曹丕驚訝地看向任紅昌。

    在他的印象裡,任紅昌雖然形象多變,可從來都把自己的内心裹得嚴嚴實實,從不袒露心聲。

    剛才那一聲輕歎,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紅昌轉過頭來,對曹丕道:“你是否覺得我水性楊花、不守婦德?”曹丕吓得連連搖頭。

    任紅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飾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

    你縱然不說,心裡也一定在嘀咕。

    我從前追随呂布,後來做了郭祭酒的寵妾,又來做皇帝的侍婢,豈不是淫亂得很?” 一時間曹丕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任紅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揚手丢入河道裡,泛起幾絲漣漪:“我羨慕甄宓。

    我應該如她一般率性而為,轟轟烈烈地談一段情,才不枉費此生。

    甄宓說她心羨卓文君,我又何嘗不是——”她的聲調陡然提高了一點,“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樣,學學女紅,讀讀《女誡》,尋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終老一生也好。

    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對我來說也是奢求。

    ” “生逢亂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

    ”曹丕笨拙地勸解道。

    一抹苦澀與堅決同時出現在任紅昌的臉上:“你說的不錯。

    我有我不得已的責任,我舍棄了這麼多東西,就是為了完成這份責任——二公子,你會幫我麼?”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紅昌不是中原人氏,她來這裡是想尋求支持,以求複國。

    他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裡,也不清楚任紅昌的打算。

    但一接觸到她憂郁的眼神,曹丕熱血湧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幫你!” 他對任紅昌懷有一種特别的情感,既不同于對母親的眷戀,也不同于對伏壽的迷戀。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大姐姐”。

    曹丕有姐姐,可他幾乎見不到她們。

    身為弟弟的體驗,他要從黃河被救起時才覺醒。

    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紅昌身上感覺到了來自姐姐的呵護,這讓他感到溫馨,同時也激起了他的保護欲。

     面對曹丕的慷慨激動,任紅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諾是很貴重的,不要随意許諾啊。

    ”曹丕道:“怕什麼,有郭祭酒在呢。

    ”一聽到這個名字,任紅昌面色一黯,卻沒多說什麼。

     曹丕見任紅昌似有疑慮,擡起三指對天發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複興國統,子孫亦然。

    如有違背,天雷共劈。

    ” 任紅昌摸摸他的腦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這句承諾我就放心了。

    ”她站起身來,遞給曹丕一個果子,說你把文書帶回去給陛下和司馬先生,我還有點别的事情。

    曹丕一愣,問她去哪裡。

    任紅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談談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問了。

    ” 曹丕臉色一紅,趕緊轉身離去。

    任紅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後,仰望東方的天空,忽然輕輕歎了一聲,把頭發绾起一個蛇鬓,又返身朝着袁府走去。

     曹丕懷揣文書,朝着館驿走去。

    他現在身上也帶了一塊随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擔心沿街搜捕的衛兵。

    他懷裡的這兩份文書,都是司馬懿親自拟定的,一份是城防調令,還有一份是模拟袁紹筆迹的書信,後者是為了進入許攸私宅而準備的。

    許攸被軟禁在家,任何人不得進入,唯一可能接近的辦法,就是僞造袁紹的手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腳步,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胸口的文書,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一個小小的念頭悄然從曹丕的意識深處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蟲一樣,頑強而堅定地向上攀緣,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書既然在我這,為什麼我不自己去呢?” 這個念頭一想出來,便無法抑制。

    胡車兒想要通過徐他轉達給許攸一句話,而這句話與當年宛城之戰密切相關。

    曹丕來到邺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許攸,搞清楚當初在宛城到底發生了什麼。

    直覺告訴曹丕,這件隐秘很可怕。

    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單獨去見許攸。

    無論是任紅昌還是當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時,正是一個絕好的良機。

     曹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麼做有點背信棄義,可他别無選擇。

    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後退了五步,腳尖一轉,眼神變得堅定,整個人朝着右邊毫不猶豫地走去。

     許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們一早就已經打聽好了。

    這是一座位于西城區的深宅,許攸一家都在這裡住。

    門口有大将軍幕府直屬的衛兵看守,這些人連審配的面子都不賣,唯袁紹命令是從。

    平時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門前,再由衛兵送進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脫掉,從成衣鋪裡買了一套成人的舊短袍換上。

    他的身材不低,這套短袍并不顯寬綽。

    他又用炭筆在嘴邊淡淡地掃了幾筆,讓自己起碼看起來年長了五歲。

    曹丕準備停當以後,忽然又想到什麼,就地打了一個滾,沾了好多灰塵在衣服上頭,徑直朝着許攸深宅走去。

     “幹什麼的!?”一名衛兵看到曹丕走過來,端起鋼槍大吼一聲。

    曹丕毫不畏縮,一直走到快頂到槍尖才停下腳步。

    沒等衛兵再次發問,曹丕先低聲做了一個手勢:“東山來人。

    ”然後亮出一塊木牌。

     那塊木牌是蜚先生贈送給劉平的,代表了東山身份,在他們逃離白馬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

    現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來,打算故伎重演。

    衛兵拿起木牌檢驗了一番,面露疑惑。

    這牌子是東山頒發的無誤,但東山的活動範圍一直是冀南,邺城是不允許他們的勢力進入的,而且,眼前這個家夥未免太年輕了吧? 東山在普通袁軍士兵眼中,多少帶點神秘色彩,裡面充斥着奇人異士。

    所以衛士對曹丕的疑心稍顯即逝,東山的人嘛,古怪一點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官渡急報,主公有密事與許先生相商。

    ”然後他把司馬懿僞造的袁紹手令遞了過去。

    衛兵接過手令,打開來看,确實是袁紹手筆,說見信如見人沿途不得阻撓雲雲,落款大印鮮明無比。

     曹丕道:“我可以進去了麼?”衛兵猶豫了一下,身體卻沒動:“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許任何人與之接觸。

    你可以把信函給我們,我會轉交給他。

    ” 曹丕眉毛一挑,把懷裡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個邊:“主公在手令裡說得明白,這函幹系重大,必須親自交到許攸手中。

    在許先生親手拿到這封密函拆開之前,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麼?” 衛兵沒敢接受這種挑釁,他膽怯地後退了一步道:“可我們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質疑這份手令是假的喽?”曹丕低聲吼道,把袁紹手令扔到他臉上,“官渡戰事正急,若因為你而耽誤,這責任你敢承擔麼?!” 衛兵沒有回答,可還是沒動。

    曹丕冷笑道:“很好,我這就去回禀主公,可不是我沒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讓主公在官渡獲勝,所以在此許以阻撓。

    ”曹丕說完,轉身要走。

     剛才那句話太誅心了,衛兵一聽吓得臉都白了。

    曹丕這一走,就等于坐實了他裡通曹操,這個罪名扣得實在太大。

    他連忙把曹丕拉住,解釋說自己也是照章辦事。

    曹丕道:“我對你的解釋沒興趣。

    我隻想知道,憑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進去?” 衛兵這次不敢再阻攔了,但要求必須有人跟随。

    曹丕也沒堅持,就讓兩名衛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趨地往裡走去。

    衛兵們把守的位置,是在許家宅邸外圍的裡坊,再往裡走上二十幾步,才算是許家宅邸的正門。

     衛兵敲了敲門,從裡面走出一個侍婢。

    侍婢以為是來送飯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來,衛兵一揮手,表示不是為了這事。

    侍婢一愣,連忙放下食盒,放他們進來。

     院子裡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還算不錯的女子在一旁照顧着他。

    女子看到他們,連忙别過臉去,用袖子擋住。

    曹丕心想,這大概就是許攸的家眷了吧。

    他沒有多做關注,繼續朝前走去,來到一間青磚鋪地的瓦房前,許攸就在裡面。

     曹丕邁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門。

    他看到衛兵也跟了進來,眉頭一皺:“你要幹嗎?” “你遞送密函的時候,我必須在場。

    ” 曹丕冷冷道:“笑話,你都說是密函了,還要在場?等下我呈遞完密函,還要等許先生給主公回書,才趕回官渡。

    這等軍機大事,你區區一個小卒也配參與?” “我必須确保許先生安全。

    ”衛兵還在堅持。

     曹丕轉向他,高舉雙手,不耐煩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帶着什麼兇器!”衛兵檢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别無可疑之處。

    衛兵沒辦法,隻得悻悻退了下去,卻不肯離開,站在院子當中等着曹丕出來。

     曹丕敲敲門,大聲道:“東山來人,主公密函!”屋裡傳來一個聲音:“進來吧。

    ”這聲音尖細銳利,好似鐵槍尖在銅鏡上摩擦的聲音。

    曹丕輕輕推門邁進去,把門順手帶上。

    他一擡頭,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奮筆疾書,背後堂中還挂着一把長劍。

    這人頭發花白,臉形極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錐子。

     他對曹丕的進入恍若未聞,也不擡頭,繼續在寫。

    直到這一頁紙都寫滿了墨迹,他才心滿意足地吹了吹氣,把毛筆挂起來,用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東山來人,主公密函。

    ”曹丕重複了一遍。

    許攸看看窗外,問道:“衛兵沒為難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

    ”許攸“哦”了一聲,卻不急着追問,他走到窗前,對院内的妻子揮了揮手:“我要談主公的要事,你們都站遠點,别在這裡礙事。

    ” 他妻子連忙扶着孩子進了隔壁廂房。

    那名衛士本來不想走,可許攸一雙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說話。

    他實在頂不住,隻得又退到院門的位置。

     許攸把窗戶關好,回到案幾前跪定。

    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瞞好膽識,竟敢把自家公子送進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