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邺城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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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走了,你說咱們現在算談的什麼?” 她的眼神裡,此時湧動着柔情蜜意,如同望着自己最心愛的情人一樣。

    曹丕知道這隻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時,心中還是一熱。

    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獨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傷口上,心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應該算是吧,可總覺得哪裡的味道不對。

     這一天一大早,邺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

    在各個裡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着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

    告示的内容寫得四骈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将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邺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将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閑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

    落款是大将軍幕府的血紅大印。

    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邺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仿佛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

    邺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制嚴厲,但一幹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系偷偷進來的人着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着往城外走。

    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擡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着臉用長槍橫在身前。

    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

    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裡聚着三十餘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着外面,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家夥,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淩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纣,還有的說是赢政。

    劉平在一旁端着酒杯,沒有說話,隻是冷眼旁觀。

     别看這些人在這裡為邺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懑是另有原因的。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了這些非冀州的學子們。

    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邺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裡帶了十來個仆役,伺候起居住行。

    可邺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驿,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将所有非冀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驿,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裡雖也叫館驿,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隻能留兩個貼身仆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着要去衙署抗議。

    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争,說館驿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仆役,恐怕會多有不便。

    審配這才松口,給了他們三天緩沖的時間。

    如今這些士子的仆役們在兩處館驿之間來回搬運着東西,而閑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裡對着街上怒氣沖天。

     柳毅罵得口幹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着劉平道:“哎,劉兄,怎麼你今天這麼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 劉平捏着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隻是還沒想通。

    ”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麼。

     “哦?劉兄在想什麼?”盧毓問。

    他在這群人裡算是沉靜的,但對劉平這份鎮定也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跷。

    事情沒那麼簡單,大家要少安毋躁。

    ”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隻帶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裡去了八停啊。

    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麼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

    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别有隐情麼?” 劉平笑道:“隐情什麼的,我可不知道。

    不過從這一張告示裡,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

    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隻是猜的,未必猜得準。

    你們聽聽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

    ”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洩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

    ”衆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擡頭對柳毅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麼?”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

    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麼?告示這一段說,邺城不穩,亟需整頓,閑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雲雲。

    ”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

    劉平敲了敲桌面,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閑雜人等,可這閑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麼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

    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閑雜人等,那誰就是。

    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仆役是閑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閑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 衆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麼多。

    可劉平這麼說,似乎又頗為在理。

    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于驅逐我等吧,難道他想把幽并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将軍的專印。

    ”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麼了?” 劉平道:“整頓邺城,隻用邺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将軍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

    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内登時一片寂然。

    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

    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揭秘。

    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

    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邺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隻怕這裡面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着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面:“不錯!你會這麼想,别人也會這麼想,大家都這麼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麼想的。

    ”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着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手勢。

     “若隻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将軍的副印。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邺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邺城衛的能力範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将軍印鎮在那裡,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随時代表袁紹的意志。

    ” 劉平這麼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麼?”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将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擡眼逐一把衆人掃過去:“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

    他搞這麼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仆役之間隔離開來。

    這些仆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隻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随心所欲,你們隻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

    他們帶這麼多仆役來,表面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镖之用。

    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

    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确定麼?”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非冀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喽。

    ” “辦什麼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驿是混住,冀州與非冀州的混雜一處。

    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麼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

    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裡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着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

    但他的聽衆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隻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幹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衆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聽到的結論。

    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隻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麼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驿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隻是批準而已。

    但劉平刻意隐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内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将軍印隻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

    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

    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衆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衆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

    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着。

    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邺城,或有活路。

    ”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麼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随意離開。

    ”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争取了三日麼?這三日裡,諸位不妨以搬遷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來,盡量不要分開。

    你們每人都帶着十來個仆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可堪一戰。

    ”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

    可堪一戰,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

    何況這裡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麼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

    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

    審配為何搞邺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麼?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攔不住。

    ”說到這裡,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麼?” “可走去哪裡呢?各自回家嗎?”盧毓滿面憂色。

    如果就這麼回去,家族勢必會招緻袁紹的怒火。

    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愣。

    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麼?柳毅狐疑地瞪着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

    ”劉平淡淡說道,然後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 衆人面面相觑,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别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

    天子如今是怎麼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裡還有投效的價值。

    ”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後,漢室急着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

    ”另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仆役呢。

    ” 大家一齊哄笑。

    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

    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于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

    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态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

    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隻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鑽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麼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

    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 這下别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待在邺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

    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 一人疑道:“可是許都是曹氏地盤。

    如今袁曹開戰,袁紹萬一打勝了,咱們家族豈不慘了?”盧毓拊掌笑道:“許都是曹氏盤踞不錯,但畢竟打出來的是漢室大旗。

    袁紹又是漢家的大将軍,我們公開宣稱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與他徹底撕破臉,家裡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

    投漢不投曹,這就是劉兄之計的精妙之處了。

    ” 大家一聽,轟然叫好,看向劉平的眼光又多了幾絲敬服。

    劉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标,隻是煽動這些士子的情緒,沒想到盧毓居然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分剖出這層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這些人能夠進入許都,漢室局面應該也會為之一變吧。

    劉平暗暗攥了下拳頭,想要不要把計劃修改一下。

     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