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邺,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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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輕蔑一笑:“既然想當馮谖,不知道有何才能?” 辛毗道:“口才倒還不錯,不然四野百姓也不會圍着他轉悠。

    ”審配笃信君子讷言,對鼓舌搖唇之徒一向沒什麼好感,他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給辛老弟你去處理吧。

    ” 辛毗一愣,可這時候審配已經開始鋪開另外一張信紙,這是下逐客令了,他隻得起身告辭。

    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老狐狸!” 這書生在城外隐然成勢,若是直接下令抓起來,難免會攪動百姓不安,還會惹來士林物議;若是接入城中,以那書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麼麻煩,也會怪罪到主事者頭上。

    審配極度愛惜自己名聲,這種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抛給了辛毗,幾乎不加掩飾。

     辛毗和哥哥辛評、公則一樣同屬颍川派,在審配眼裡,都屬于沽名釣譽之黨,派他們去交接沽名釣譽之徒,再合适沒有。

    辛毗想到這裡,無奈地歎了口氣,登上馬車返回自宅。

    他其實并不看好颍川人在袁營的未來,隻不過哥哥辛評一心熱衷于子嗣擁立,他也隻能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幸虧他見審配時,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把情況說全,那個自稱叫做劉和的書生,一直在公開宣揚是荀谌的弟子。

     荀谌弟子這個名頭,或許能唬住别人,但吓不到辛毗。

    “荀谌”究竟是誰,辛毗最清楚不過。

    按照蜚先生的謀劃,這幾年來,“荀谌”大部分書信都是由辛毗代筆而成。

    他和荀谌是同鄉,對他的口氣、筆迹乃至學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此時突然冒出一個荀谌的弟子,這在辛毗看來,與其說是破綻,倒不如說是個把柄。

     “使功不如使過,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話,再施恩于他,不怕他不心悅誠服。

    這人口才了得,或許能為我颍川所用。

    ”辛毗想到這裡,吩咐車夫停一下車,然後派了心腹出去辦手續,安排“劉和”入城。

     “您還要見見他嗎?”心腹問。

     “不必了,直接送到驿館裡……嗯,安排一間中房。

    ” 辛毗淡淡道。

    這種貌似狂狷、實善鑽營的家夥,不必太給面子,晾他一陣,收服的效果更好。

    自從孔融在許都放出風說要聚儒以後,許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騷動起來,他們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邺城,什麼人都有,都等着統一南下。

     “現在我把你擱進囊中了,錐子能不能冒頭,就看你自己了。

    ”辛毗心想。

     就這樣,書生劉平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大車以高規格接入新城,直入館舍。

    其他儒生看他大搖大擺的模樣,無不竊竊私語。

    他們被分配的那間屋子寬敞明亮,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在大榻旁還有一張小榻,顯然是給小童準備的。

    無論袁氏行事如何,在優待士人這方面,确實是無可指摘。

     他們進了屋子,掩起門窗,确定四周無人。

    劉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來。

    這些天來可把我渴壞了。

    ” 劉平以前在河内時,就經常跟一些鄉夫野老聊天,在他看來,這些人與自己并無差别,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他樂于聽他們講話,還時常把書中看來的故事,化為粗鄙之言,講給他們聽。

    這次在邺城故伎重演,他感覺到很快樂。

    他的口才其實并沒多好,受到如此歡迎,隻不過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士子像他一樣,纡尊降貴給這些百姓講故事。

     任紅昌環顧小屋,看到屋角放着一口精緻的水甕,旁邊擱着三個碗。

    她舀來一碗,劉平一飲而盡。

    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舊城那種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别。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欽佩道:“陛下你的這個狂士之計,果然管用。

    若是化裝成平民,還不知何時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這麼好的待遇。

    ” 劉平道:“所有人都覺得潛入堅城要低調,我隻是反其道而行之。

    我看袁紹行事,對士子頗為禮敬。

    看來這狂士我還得扮下去。

    ” 曹丕環顧四周,忽然問:“晚上如何睡?”劉平放下碗,發現這的确是個問題。

    任紅昌名義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間屋子裡。

    任紅昌忽然露出媚笑,雙臂伸出去環在劉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并不介意,郭祭酒也不會。

    ” 她這大膽的發言讓劉平和曹丕都面露尴尬,劉平連忙後退幾步,擺脫任紅昌的纏繞。

    曹丕閃過一絲猶豫,然後也毅然回絕。

    任紅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們兩個……”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一齊搖頭。

     任紅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這皇帝倒真難伺候。

    ”劉平趕緊讓她聲音小些,任紅昌滿不在乎:“你現在是個狂書生,就算是自稱仲尼在世,也沒人懷疑什麼。

    ”說到這裡,她輕輕喟歎一聲,“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說不定我早已投懷送抱了。

    ” 兩個男人都知道,任紅昌似乎懷有大志,一直在尋找最有能力幫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後是呂布,再接下來是郭嘉,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紅昌說完這些,把頭發束起來,挽去一個籃子:“好了,你們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 她此前用盡心機隻獲得了日牌,不方便展開手腳。

    如今可以長居邺城,她不願意浪費半點時間,馬上就要出去調查。

    以她的姿色與手段,假以時日,不愁查不出來。

     “請等一下。

    ”劉平把她叫住,雙手撫膝,誠懇地說道:“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對。

    如果我們連坦誠都做不到,勢必一事無成。

    ” “你要怎樣?”任紅昌和曹丕同時問道。

     “我們如今已進了邺城,已成一籠之鶴。

    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敗亡的。

    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們二人不妨同時說出來如何?” 劉平眼神灼灼,盯着曹丕,神情十分嚴肅。

    曹丕踟蹰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

    劉平從案幾上拿出兩管毛筆,蘸好墨交給曹丕。

    兩人轉過身去,各自寫在掌心,任紅昌在一旁抱臂觀望,未置一詞。

    兩人寫好以後,同時亮出來,愕然發現兩隻手掌上寫着同樣兩個字:“許攸。

    ” 許攸是南陽派的重要人物,袁紹的核心幕僚之一。

    可他既非聲名高遠之輩,也無一語定鼎的大權,隻不過是大将軍幕府裡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遠在審配、田豐、沮授、逢紀等人之下,隻與公則勉強相當。

    劉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時浮起疑問:“他找這個人,到底是想幹什麼呢?”但都不好追問。

     現在事情變得清晰起來,任紅昌想找的是呂姬,劉平和曹丕找的是許攸,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接近許攸,探聽三個人都想要的消息——許攸也是邺城高層,或許對呂姬能略知一二。

     和肅殺的許都不同,邺城對城内居民管束不甚嚴格,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在城中走動,如果配發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區域,隻要在宵禁閉城前趕回來就可以。

    于是三人決定分頭行動,各自去打聽。

     任紅昌和曹丕一起離開館驿,打着外出去買粉餅頭飾的旗号。

    而劉平則留在館驿的公區,這裡聚集了不少人,高談闊論,注疏經卷什麼的。

    劉平根本不需要走動,立刻就有幾位儒生過來打招呼,為首的兩人一個叫盧毓,一個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聽野民講古之事。

     劉平牢記自己是個狂士,模仿着孔融的樣子,對他們愛答不理,反而更引起這些人的興趣,紛紛圍攏過來,與他談論所謂“有教無類”的話題。

    有人贊同劉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卻也有人反對,說孔門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門,一個賤民都無,然後這個話題變成了門閥大議論,參與的人越來越多。

     幾番交談之下,劉平發現,這些年輕人言談之間,都帶着淡淡的傲氣,對教化野民也持輕蔑态度。

    旁敲側擊之下,他才知道,他們各自背後都有大族的背景。

    比如那個叫盧毓的家夥,是涿郡盧氏出身,是盧植的兒子;那個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東柳家的。

    其他郡望諸如陳郡謝氏、清河張氏、高密鄧氏、太原王氏等等,無不是在當地赫赫有名的門閥士族。

    看來袁紹将各地士族子弟籠絡在邺城,又把他們的私兵驅趕到官渡,這兩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劉平也給自己編造了一個籍貫——弘農劉氏。

    這個家族号稱漢室遠親,其實早出了五服,毫不顯赫。

    果然他一說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說了一句:“又是一個村夫!” 劉平一看,說話的是一位錦袍貴公子,周圍簇擁了一群幫閑。

    他一發話,盧、柳等人立刻站開幾步。

    他心裡有了計較,眯起眼睛雙手虛空一拜:“我弘農劉氏的始祖乃桓帝時的司徒劉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長——代王劉喜,地道的漢室宗親。

    敢問這位公子,漢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貴公子沒料到他反應這麼犀利,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譏:“漢室支脈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窮鄉僻壤,仗着那點遺澤出來招搖的可憐蟲!”劉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于沛郡,光武生于濟陽,敢問他二人所住,也系窮鄉僻壤否?” 面對這有點無賴的質疑,貴公子張了張嘴,正要回答。

    這時劉平又擡起手指,大剌剌地指着他,問出了第三句:“弘農除我劉氏之外,尚有楊氏。

    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輪者十人,敢問楊氏也是窮鄉僻壤之村夫否?” 這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砸下來,貴公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對方根本不給他回答的餘裕。

    劉平知道,論辯之道,勝在氣勢,隻要連續不斷地提問,不留應答間隙,便可勝得大半。

    他居高臨下,又是數個質疑出口,一個比一個刁鑽,一個比一個誅心,直斥對方是一個蔑視皇權、踐踏儒學、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貴公子哪知道一句無心嘲諷,居然被别有用心地引申到了這地步,氣得臉色發青,手指指着劉平發顫,說不出話來。

    劉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你個狂生!你等着吧!”貴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轉身走掉,他身邊一群人也跟着出去,剩下劉平站在原地,氣定神閑。

     “劉兄,你可真是太厲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動地嚷道。

    劉平道:“我隻是見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懲罷了。

    ”這屋子裡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來,對他的态度親熱了不少。

    劉平一向謙遜内斂,如今卻要扮成一個跋扈自傲之人,剛才借着那些狂放的言語,内心壓抑一洩而出,備感輕松。

     盧毓告訴劉平,轉身離開的那個家夥叫審榮,是審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時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圍着他轉。

    柳毅插嘴道:“冀州人總覺得他們高我們并州人一等,不過并州又比青州、兖州的強點,最慘的就是老盧這些從幽州來的,總被奚落為公孫餘孽——這館驿裡還有幾個兖州、徐州甚至司隸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團。

    ” 劉平暗暗點頭。

    他剛才就隐隐注意到了這個隔閡,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攏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個叫審榮的,一貫這麼嚣張?” 盧毓一臉不爽:“哼,還不是因為他叔父故意壓制我們。

    劉兄你知道麼?審配連我們的随身仆役都要限制,最多隻能有十人,還不許随意出城,這成什麼話。

    ”劉平這才知道,為何自己公然帶着侍妾和侍童入内,卻沒人說什麼。

    原來這些世家子弟帶的更多,在他們眼裡,十個仆役都嫌少。

     劉平暗暗把這些都記在心裡,又問道:“你們來邺城遊學,莫非都是大将軍的意思?” 柳毅聳聳鼻子:“要不是大将軍的命令,我等早去許都了。

    ” “哦?為何,因為靠近天子麼?”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麼用。

    ”盧毓和柳毅一齊大笑,“還不是因為孔少府倡議聚儒的号召。

    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湊個熱鬧。

    袁大将軍讓我等齊聚于此,是想等人齊了,由鄭玄公和荀谌公帶着一同上路——這是審配怕别州有才俊先行,搶了他冀州的風頭啊。

    ” 果然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關。

    孔融在許都點火,蜚先生借着“荀谌”這具僵屍煽風,審配又借此打壓各地大族。

    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劉平暗暗歎息,漢室在這些年輕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蕩然無存,再想挽回,還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劉兄來此,難道不也是為了許都聚儒麼?”盧毓問道。

     劉平昂起下巴:“不錯,我來之前,聽說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納百川,想來切磋一下。

    如今一看,實在令人失望。

    都是些隻認郡望不通經典的愚昧之輩!”柳毅和盧毓紛紛點頭稱是,覺得這人狂歸狂,講的話倒是很中聽。

    盧毓歎息道:“正所謂上行下效,大将軍的幕府重籍貫甚于德行,才會有審榮這些小醜跳梁。

    若不是辛毗先生從中周旋,我們不知還要被輕慢到什麼地步呢。

    ” 看來這郡望之争積怨已深,劉平眉頭緊皺,負手沉聲道:“看來這邺城,竟是他們審家的天下啊。

    ”這一句話,引得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講自己在邺城如何被排擠,就是說袁氏如何對當地家族苛酷。

     見大家情緒都起來了,劉平擡起右臂,傲然道:“不瞞諸君,在下乃是荀谌荀老師的弟子,那審榮在我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純儒之心,教他們知道,不是隻冀州才有名士!”他這一番話,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來。

    柳毅興奮地嚷道:“說的對!把咱們逼急了,咱們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鬧!當初太學生數千人詣阙上書,連桓帝都要退讓,何況區區一個審榮!” 盧毓在一旁忽然道:“審榮不過是借他叔父名頭橫行,學識有限。

    但這城裡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物。

    ”屋子裡霎時安靜下來,劉平看衆人的表情,似乎對此忌憚得很,微微一笑道:“聽憑八面風起,我自巋然不動。

    ” 柳毅連忙道:“劉兄,這人可是個狠角色,不能掉以輕心啊。

    我們在他手底下,都吃過虧。

    連審配、辛毗那些人,都時常過來拜訪,對其贊賞不已呢。

    ” “哦?你這麼一說,我倒想去拜會一下了。

    ” 劉平昂起頭來,顯露出孤高傲然的氣質。

    他知道,邺城的那些人在暗處注視着自己。

    表現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視。

    最好的途徑,就是打敗他們最看好的英才。

     這是邺城館驿中的上房,獨棟獨戶,還有個小院。

    劉平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上的獸環,發出沉悶的鈍聲。

    他的身後簇擁了一群以盧毓、柳毅為首看熱鬧的士子。

    盧毓有點擔心把事情鬧大,柳毅卻是唯恐天下不亂。

     很快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與劉平四目相對。

     “司馬懿,你的勁敵來了!”柳毅在劉平身後大叫起來。

     這兩個人靜靜地望着對方,一時間都沒說話。

    柳毅對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很是詫異,他看向盧毓:“他們原來認識?”盧毓皺眉道:“弘農與河内,倒不是特别遠,兩人認識,也未可知……”可他看兩人神情,語氣裡也沒什麼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馬懿,他晃動脖子,陰恻恻地環顧四周:“你們跑來我家門口,還沒吃夠教訓麼?”他眼神掃處,衆人都紛紛把視線挪開。

    劉平抱拳道:“我是弘農劉和,特來向司馬公子請教。

    ”他的肩膀在微微發顫,聲音略僵硬。

     “哦……姓劉的,你是漢室血親喽?”司馬懿昂起頭,嘴角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踏出門來,頂着劉平走了幾步:“漢室的人,可不會隻耍耍嘴皮子,咱們來比劍吧。

    ”劉平這才發現,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