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與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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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微微的顫動傳來。

    胡車兒挖了挖耳洞,第三次貼上去聽。

    當第三個方向也響起同樣強度的顫動時,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除了第一次聽到的方向,其他兩個方向都是重兵。

    胡車兒急忙爬起來,用胡哨發出一陣急促的聲音,讓騎兵們盡快脫離作戰,向西邊集結。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中計了,敵人調動的部隊,絕不隻是文醜一部。

    此時東、南、北三邊均有動靜,他隻能盡快西退,與白馬辎重隊合并一處,依托大車抵抗,等待曹司空的救援。

     袁紹軍主力已經動了,曹軍的主力應該不會遠。

     可西涼騎兵們剛才殺得太豪邁了,此時已深深陷入步兵陣中,想抽身而走,談何容易。

    還沒等胡車兒的第二通命令發出,三面大軍已經全都圍上來了。

    一線無數火把同時舉起,把四下照得一片明亮。

    敵我兵力的懸殊,印在了每一個人的眼睛裡。

     此時用不着胡車兒的胡哨聲指揮,所有的西涼騎兵都意識到大事不妙,紛紛避開對手,喝叱着馬匹朝着唯一沒有火把的西邊逃去。

    外圍的袁軍怕誤傷友軍,沒有搭弦放箭,這給了他們一個逃生的機會。

    胡車兒帶着幾名随從匆匆離開高坡,殺散附近的袁兵,也朝着西方逃去。

     戰場上的形勢,立刻發生了逆轉。

    原本不可一世的西涼騎兵倉皇地撥馬而走,剛才被一直壓制的袁紹步兵迸發出了強悍的戰鬥力,死死拖住了對手,不讓他們從容離去。

    他們要麼俯身去砍馬腿,要麼将手戟扔出去,深深劈入敵人的後背。

    滿帶腥味的鮮血抛灑在黑暗的夜空中,屠戮者與被害者的身份發生了轉換,隻有死亡的密度有增無減。

     起初還有西涼騎兵不斷突破防線,沖入黑暗。

    可随着包圍圈的不斷縮小,更多騎兵都沒來得及走脫,隻能慢慢聚攏到一起,與同伴背靠背,似乎這樣能感覺稍微安全一些。

    可是,連坐騎都發出不安的嘶鳴,要花好大力氣才能駕馭住。

     包圍圈收縮到一定範圍,就停住了,每四排之間,都留出了一條狹窄的縫隙。

    圈内還在鏖戰的步兵得了提醒,紛紛貓起腰朝着縫隙沖去。

    騎兵們想尾随他們出去,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驚恐地發現,包圍圈站起了數層弓兵,同時搭起羽箭,每一隻箭頭都對準了圈内。

     “控——”一名嗓門特别大的傳令官高聲喊道,故意讓陷入包圍的騎兵們聽見。

     無數支弓弦被無數雙手拉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同無數條逐漸收緊的絞索。

    絕望的騎手們沒有别的選擇,隻能再度拔出刀,簇擁在一起選擇了一個方向沖去。

     “目标中央,三連射!” 這次距離足夠近,射手們甚至不用找角度,直接選擇了平射。

    數百支箭矢同時飛射而出,在黑夜裡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毒蛇伸出尖利的牙,刺穿甲胄,深深地咬齧血肉。

    那些騎手們霎時人仰馬翻,滿場皆聞噗噗的鑽肉聲。

    第一輪就把一半以上的騎兵與坐騎射成了刺猬,三輪連射以後,圈内屍橫遍野,再也見不着幾個活人,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哀鳴聲從屍體下傳來,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野。

     包圍圈的士兵們開始散開搜尋幸存者,進行補刀。

    在胡車兒剛剛俯瞰占據的高坡上,三騎并辔而立,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場慘烈而血腥的盛宴。

     “啧啧,西涼兵可真是不複當年之勇了。

    ”一個體格壯實的闊臉漢子感慨道。

     “都過去十年了,再勇猛的老虎,爪子也早已掉光。

    ”另外一員将領撫摸着坐騎的馬耳,嘴裡還叼着一根青草,狹長的雙眼好似兩條粗墨線,很難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裡。

     文醜朗聲笑道:“儁乂、觀堂,你們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

    能與聞名天下的西涼精騎交手,以後也是份資曆。

    ”“你是怎麼把握曹軍動手與我們合流的時機的?”被稱為“儁乂”的将軍好奇地問道。

    他是袁紹軍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張郃,身經百戰,深知在夜間行軍已屬不易,要想完成如此精确的誘敵合圍,更是難上加難。

     文醜揚鞭一指:“這辎重隊行動詭異,與我總保持着可以追擊的極限距離。

    我猜他們一定是打算誘我出手,然後半路予以伏擊。

    我索性将計就計——我算過了,若是我落日時開始行軍,在醜末寅初恰好能抵達到那個點。

    ” “什麼點?”張郃問。

     “你們兩路輔翼及時趕到的最大距離,以及他們忍不住要動手的最短距離,兩者交彙之點。

    這樣,隻消我纏住他們小半個時辰,你們恰好能同時抵達戰場。

    ” “為何不提前合圍?這麼弄,你的兵力消耗可也不小啊。

    ”張郃皺着眉頭,他能看出,文醜軍在前期沖突中傷亡很大,這種犧牲本可以避免。

     “若非如此,又怎能讓敵軍身陷泥沼無法脫身呢?”文醜對傷亡似乎不怎麼在意,他從手心算籌裡剔掉了幾根比較短的,扔在地上,“再說了,那些都是借調來的世族私兵,不用鮮血磨砺一下,是成不了精銳的。

    ” “你小子算得真精啊。

    ”那有着墨線般雙眸的将軍笑罵起來。

    他叫高覽,同樣屬于河北四庭柱之一。

     聽到高覽這麼說,文醜得意地笑了,他的敵人都是這麼在不知不覺間被算死的,這次也不例外。

    世人都以為他這個小白臉每次都運氣好,殊不知那些偶然背後隐藏着多少必然。

     “啧啧,一次合擊,就動員了咱們三個人,那個敵将也算是夠榮幸的了。

    ”高覽把青草吐出去,朝遠方望去,“我與儁乂各自都有任務,不能待太久。

    你打算怎麼辦?” 胡車兒隻是盤小菜,曹操的主力還沒有被發現,他和張郃各自都有防區要負責,壓力很大。

    這次應文醜之邀,乃屬私人情誼,不可再二再三。

    若他們在此盤桓太久,被曹軍觑個空子殺到白馬城下,那臉就丢大了。

     文醜捏着下巴,把手裡的地圖一抖:“繼續向前。

    白馬辎重隊是曹操的釣餌,而我現在就是主公的釣餌。

    究竟哪邊能夠釣起魚來,這就得算算看才知道啦。

    ” 高覽還當他是謙虛:“呵呵,辎重隊不就在數裡之外嗎?西涼軍也被圍殲了,你現在動手,豈不是可以輕松咬下釣餌脫鈎回淵麼?” “我可不想吃了點釣餌就回去。

    ”文醜清秀的臉孔微微一黯,又浮起狠戾之色。

    高覽與張郃面面相觑,末了高覽歎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顔将軍的事,我們都很痛心,但别太意氣用事。

    ” “我知道,我會很冷靜地為他報仇。

    今天的曹軍将領,是第一個。

    ”文醜的手指一絞,把一根算籌從中折斷…… ……胡車兒渾然不覺自己已被襲擊者清出了棋盤,他收攏逃散的敗軍,一路朝着辎重隊的營地跑去。

    可當他進入營地時,整個都傻了。

    營地燈火通明,幾輛空車潦草地支起一片茅篷,四周既無鹿砦也無溝塹,連一個放哨的都沒有,幾十隻燈籠靜悄悄地放射着光芒。

    胡車兒下馬在營内轉了幾圈,頓覺如墜冰窟,這是一個空營。

     “郭嘉,你個該被馬踢死的病痨鬼!”胡車兒在馬上一甩辮子,憤怒地仰天大叫。

    郭嘉指派他來執行這個任務,果然沒安好心,把他當成一個聲東擊西的棄子。

    胡車兒發洩完憤怒以後,忽然想到,賈先生一直陪着郭嘉,肯定能看穿他的陰謀,為何不提醒一下自己呢? 賈诩在宛城地位崇高,幾次對曹軍的戰役都打得十分漂亮,讓這些西涼将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正是因為胡車兒對賈诩太有信心了,所以現在反而疑窦叢生。

     “難道說,賈先生把主公賣給曹操,是為了給自己謀好處。

    現在好處到手,我等也就沒了用處,索性借郭嘉之手……”胡車兒把辮子咬在嘴裡,眼神兇狠地朝四周望去,心裡卻一陣冰涼。

    他原本不贊成張繡投曹的決策,隻不過出于對賈诩的盲目信任,才未反對。

    現在信任動搖,原來那顆懷疑的種子轉瞬間便成長起來,胡車兒越想越心驚,索性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告訴主公去!中原人實在是太狡詐了,還是早日回西涼去吧。

    ” 在中原待了太久,胡車兒已經厭倦了這裡的一草一木,十分想念西涼那遼闊的大地與藍天。

    他松開牙齒,讓散亂的辮子垂落下來,暗自盤算該如何說服張繡:“這麼多兄弟都死了,主公應該會贊同我的計劃吧。

    ” 這時候,一柄鐵劍悄無聲息地從胡車兒身後的雜草堆裡刺出來,直奔他的後心。

    胡車兒還沉浸在如何說服張繡的思考中,猝不及防,直接被劍貫穿了整個胸腔,劍頭從前胸挺立出來。

    胡車兒一挺脖子,發出一聲悲鳴,竟用肌肉把劍夾住,讓襲擊者無法抽出。

    隻見他雙辮飛舞,腦袋用力地朝後撞去,感覺結結實實地撞中了一個東西,而且讓那東西受創極深。

     周圍的西涼士兵紛紛驚慌地跳下馬來,朝胡車兒靠攏。

    他們看到,那個刺客被胡車兒一記頭槌後擺,撞得滿臉是血,隻是死死握住劍柄不肯松手。

    這兩個人前胸緊貼着後背,表情異常猙獰。

     胡車兒一張嘴,已有鮮血溢出嘴角,可他還是勉強支撐着問道:“你是……賈先生派來的?” “不是,我來自東山。

    ”徐他冷冷地說,同時死命抓住劍柄。

    剛才那一下撞擊,讓他受創匪淺,至今腦子都嗡嗡的,說話都有些不利落了。

     “哦,袁紹那邊兒的。

    ”胡車兒的表情稍微欣慰了一些,肌肉舒緩了一些,“原來不是賈先生……” “如果你問的是那幾個人的話,已經被我殺了。

    ”徐他說着擺動了一下下巴。

    旁邊立刻有士兵走過去,從雜草堆裡拖出三具屍體,他們的裝束與徐他差不多,都傷在咽喉處,腰間還挂着刺客專用的弩機。

    顯然他們埋伏的比徐他要早,隻不過後來者居上。

     徐他突然感覺前頭的這員大将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氣息,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隻能被極端的情緒驅動。

    徐他覺得有點不太妙,試圖拽動劍柄,可胡車兒牢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身軀十分高大,瘦小的徐他難以撼動。

     胡車兒緩緩回過頭來,兩條辮子之間是一張極度怨毒的臉。

    他盯着徐他,雙眸如刀:“這周圍有三十多名西涼最好的騎手,你絕對無法逃脫。

    與其同歸于盡,不如咱們做筆交易……”徐他未動聲色:“什麼交易?”胡車兒低沉地嘶聲笑了笑:“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做軍功。

    但你要聽我說一件事,把這件事帶回到袁紹那邊,講給許攸聽……”說到這裡,胡車兒氣喘籲籲,顯然有點支撐不下去了,“你覺得如何?” “好。

    ”徐他毫不猶豫。

     胡車兒低聲說了幾句,徐他面無表情地聽着,也不知是否記在心裡。

    胡車兒問他是否記住了,徐他點點頭。

    胡車兒那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到了盡頭,他長長地歎息一聲,手起刀落,把頭上的雙辮斬斷,扔給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你們不要回曹營了,回西涼去吧,記得把我葬在湟水旁邊。

    ” 那名拿着斷辮的士兵不知所措:“将軍,我,我是扶風人。

    ”胡車兒看了他一眼,露出自嘲的輕笑:“我都忘了,十年了,老兄弟們都死得差不多了,都換過好幾茬兒了。

    哎,真想再聞聞西涼的風啊……” 徐他注意到對方的雙肩一松,立刻手腕用力,把劍硬生生抽出來,然後一揮,撲哧一聲,胡車兒的頭顱飛舞而出,滾落在地。

    “将軍!”一群士兵悲憤地大喊,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無頭的脖腔裡噴出的血潑濺了徐他一身,他用手背把臉上的血擦了擦,走過去俯身拾起頭顱,用布包好,在無數仇恨的眼神注視下從容離去。

     當胡車兒死不瞑目的首級擺在文醜面前時,他對徐他的最後一絲懷疑終于消除了。

    文醜當初算準這個辎重營是假的,他叫徐他單獨潛伏過去,一方面是為了探聽敗退到此的西涼軍虛實,一方面也有考驗的意思。

    沒想到徐他差不多拿到了滿分,居然把胡車兒的腦袋給帶回來了。

    雖然這個人在曹營分量不夠,但畢竟是一方渠帥,這是對顔良戰死的有力回擊。

     一想到顔良的死,文醜就覺得極度憤怒。

    顔良對他有知遇之恩,當聽說他戰死的消息,文醜咬破手指,發誓要殺掉關羽以及曹軍的十員上将,來祭奠顔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沖上前線,為此不惜與逢紀發生沖突。

    現在徐他帶回來胡車兒,這實在是個好兆頭,這意味着文醜的複仇計劃開始邁出第一步。

     文醜勉勵了徐他幾句,問他要什麼賞賜。

    徐他說他希望能回白馬一趟,把與蜚先生的雇傭關系解除,做事要有始有終。

    文醜欣然準許了,叮囑他要早點回來。

    送走徐他以後,文醜把胡車兒的首級用石灰處理了一下,擱到一個木箱裡。

    這木箱一共分十格。

     “不用花多久就能把箱子填滿了。

    ”文醜磨了磨牙齒,隻有關羽的首級不會放在這裡,他的腦袋有更合适的去處。

    想到這裡,文醜下意識地看了眼外面,那輛與他形影不離的馬車就停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