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與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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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或者辎重隊。

    在袁軍主力渡河以後,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成倍增高,可徐晃決定再堅持一陣,看還有沒有什麼立功的機會。

     徐晃一邊注視着前方的動靜,一邊解下腰間的水袋喝了一口水。

    清涼的水滑入咽喉,讓他渾身都惬意地哆嗦了一下。

    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了晃,袋上用火漆塗了兩個隽永的大字:“忠笃”。

    這是他在楊奉手下當騎都尉時得來的。

    當時楊奉護駕有功,在洛陽重建了宮殿,被天子起名叫揚安殿,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得了獎賞。

    可那時候漢室窮得叮當響,能拿出手的東西,隻有幾個皮水袋,上面讓皇帝親自用火漆禦筆寫了幾個字,權當賞賜。

    其他同僚早就扔了,隻有他一直用到了現在。

     之所以保留到現在,是因為年幼的天子寫完這兩個字以後,對徐晃說了一句話:“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去找一個更強大的主公吧,為你,也為了我。

    ”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仿佛直刺肺腑。

    後來曹操要迎天子入許都,徐晃積極參與斡旋,還親自護送天子離開危機四伏的洛陽,直到進入許都城内。

    入城那一刻,徐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一件大事終于做完,他終于可以卸下包袱專心做一名普通将領了。

     無論是董承還是楊彪,徐晃都沒有跟他們有任何聯系。

    他已經打定注意追随曹操,可“漢室舊臣”這個标簽卻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樣,怎麼都洗不掉。

     他搖搖頭,把無端的思緒都甩開。

    兩名親兵回來了,還挾帶着一個人。

    這人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身上穿着一件單薄肮髒的袍子,隻是手裡緊緊抓着一卷竹簡。

     “将軍,我們抓到一個探子,他說是咱們這邊的,想要見您。

    ”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親兵已經搜過身,身上藏不了任何兇器,便吩咐把他放開:“你是誰?”那人擡起頭來,眼神茫然地望着徐晃,把手遞過去:“我叫徐他,我這裡有一封親筆書信,給你的。

    ” “誰的親筆?”徐晃問。

    徐他道:“魏家的二公子,說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 徐晃眉頭皺起來,他可不認識什麼魏家的二公子。

    他抓住竹簡的一頭,正要拿過來,卻發現不對。

    這竹簡的一頭,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還看不太出來,一攤開就變得明顯。

    那個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鋒芒畢露,抓起竹簡的平頭一側,用力一旋,竹簡變成了一把利器,兩名親兵的喉嚨登時被竹尖割開,噴着鮮血倒在地上。

     幹掉兩名親兵以後,徐他抓着竹簡又撲向徐晃。

    徐晃及時後退,勉強避開,但咽喉還是被割開淺淺的一道口子。

    他向來刀不離身,猝然遇襲,立刻抽出環首寬刀猛砍。

    徐他隻得用竹簡去擋格,結果一招下來就被削去了兩片竹簡。

     兩個人在短時間内過了十招,徐他的攻擊兇猛,徐晃卻占了兵刃的便宜,打了一個旗鼓相當。

    四周的士兵聞風而動,紛紛聚攏過來。

    徐他看已經無法傷及徐晃,把竹簡啪地朝他臉上扔去,然後身子向後掠去。

     徐晃的部隊訓練有素,立刻散成一個半圓狀朝着徐他圍去。

    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從草窠裡摸出一把劍來。

    有劍在手,他的危險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幾倍,隻見寒芒閃過,數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慘叫着倒在地上,傷口無一例外都在咽喉。

    他似乎對曹軍有着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之極,後來趕到的十幾名士兵把徐他團團圍住,一時半會兒卻奈何不了這個拼命的瘋子。

     徐晃一看,連忙下令弓弩手上前,盡快解決這個瘋子。

    就在這時,徐晃面色突然一變,頭顱急速轉向東方,看到遠處旌旗飄揚,出現無數士兵的身影。

     從旌旗的密度能看出來,這是袁軍的主戰部隊! 袁紹軍的前進速度非常快,很快幾隻羽箭就射到了腳面前。

    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隻有死路一條,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顧不得收屍體,比了個手勢:“撤!”然後飛快地撤退了。

     徐他站在滿地的屍體之間,昂頭望天,一動不動。

    他身上的衣衫被潑上一片片血污,看上去猙獰無比,宛若蚩尤再世。

    路過他身邊的騎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軍的單兵戰鬥力比袁軍要強悍,而這個人以一敵十,還殺死對方這麼多人,戰力可以說是十分驚人。

     終于一匹高頭大馬停在了徐他身旁,馬上的将軍披挂着厚重的甲胄,鐵盔下的面孔白皙細嫩,一如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簡直不像是個武夫。

    白面将軍勒住缰繩,掃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屍,開口道:“這都是你一個人幹的?” 徐他恍若未聞,将軍的随從們大聲喝叱:“文醜将軍在問你話呢!”聽到這個名字,徐他這才緩緩擡起頭,輕微地點了一下。

    這個無禮的動作反而讓文醜覺得很有趣,他擡手讓随從們住嘴,俯身問道:“真是個有性格的家夥,你是哪部分的?” “東山。

    ”徐他道。

     “東山自己的人還是他們請來的?” 文醜知道東山,還經常調閱他們的報告,對東山的運作很了解——和好朋友顔良不同,文醜特别注重戰場的情報與分析,是袁軍高級将領裡除公則以外對蜚先生最重視的人——他知道東山的細作分成兩種,一種是自己培養的,一種是雇傭各地的遊俠、盜匪。

    後者與東山隻維持松散的雇傭關系。

     徐他道:“五匹河東布,半年。

    ”文醜“啧”了一聲,受雇于東山,基本上一條命就沒了,這個價碼未免太便宜了。

    他向徐他伸出手:“我看你劍擊不錯,不如跟着我幹吧。

    ”旁邊的随從聽了,紛紛露出羨慕神情,這簡直是天下平白掉下來一塊豬彘肩,一步就從下等遊俠變成了平南将軍的親随。

    徐他卻搖搖頭:“我與東山約定未盡,豈可反悔。

    ” “東山那邊我去知會,我在問你個人的意願。

    ”文醜顯得頗有耐心。

    徐他問道:“能讓我殺曹賊麼?”文醜笑了,他指着自己的臉道:“你别看我是個小白臉,打起仗來可從來不畏縮。

    做别家将軍的親随,你也許隻能在陣後看熱鬧;若跟了我,以後拼命的機會多得很,隻怕你嫌命短。

    ” “好。

    ”徐他答應得很幹脆,他“刷”地撕開胸襟,露出胸膛的傷疤,“隻要能殺掉曹賊,這條命交給誰都無妨。

    ”文醜哈哈大笑,吩咐左右:“好,給他牽匹馬來,再拿來一副甲胄和一柄鐵劍給他。

    ”然後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徐他神色木然,也不稱謝,默默地跟上大部隊,卻與文醜保持着一定距離。

     他注意到,在文醜的隊伍中心,居然還有一輛單轅輕車,四周滿布衛士,不知裡面坐的是什麼人,為何文醜出征還帶着。

    但徐他很快就失去興趣了,他對與曹操無關的事情,都沒什麼耐心。

     經過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以後,這支步騎混雜的部隊繼續向東開去。

    他們的速度夠不上急行軍,但也絕對不慢。

    斥候不斷往來馳騁,把四周的情況彙總到文醜這裡來。

    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之時,文醜終于得到他想要的消息:白馬城離開的辎重隊在前方四十裡處。

     文醜在馬上攤開地圖,用指頭量了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

    這個距離,絕對是對手經過精心計算的。

    隻有半個時辰就要天黑,袁軍要是連夜追趕,隻能打一場混亂不堪的夜戰,辎重隊可以輕易借助夜色遁走;要是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趕,到時候辎重隊會更加接近曹軍陣營,很可能會被曹軍主力反口吃掉。

    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文醜又拿起一截炭筆,在地圖上勾畫了幾筆,翻出幾支算籌演算了一番,唇邊浮出微笑。

     文醜出生時生得粉堆玉砌,一度讓穩婆以為是個女孩子。

    他的父親認為男子太過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給他起了個反意的名字,叫做醜。

    門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來,這張臉惹來無數讪謗,很多人把文醜的赫赫戰功歸結為袁紹對這個俊俏武将的偏袒,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文醜的勝利不是來自偏袒,而是來自于精心的算計。

     “傳我的命令,全軍繼續前進,比正常行軍慢三成。

    ”文醜發出了指示。

    他的副将提出疑問:“這麼行軍的話,接近辎重隊時差不多是醜寅之交,那時天色太黑,不适宜圍殲。

    ” 文醜手中的炭筆一揮,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放心好了,我們不會接觸到辎重隊。

    ”随即他揮筆如飛,又寫了幾道命令,數名信使飛一般地離開了隊伍,朝着不同方向奔去。

     文醜做完這一切,把徐他叫了過來。

    徐他不是很擅長騎馬,整個人歪歪斜斜,雙手拼命抓住馬鬃防止掉下去。

    文醜道:“你不是殺曹賊麼?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

    ”徐他聽完指示,隻說了一個字:“好。

    ” 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到了每一個士兵,隊伍中響起一陣抱怨的聲音。

    文醜這次帶來的部隊,自己的部曲并不算多,七成都是從淳于瓊那邊調來的大族私兵,紀律性相對較差。

    許多人都疲憊不堪,一聽說還要夜行軍,無不牢騷滿腹。

    隻有文醜的直屬部隊悄無聲息,仿佛早就習慣了主帥的這種風格。

    好在這次行軍不是急行,士兵們整理一下隊形,邁着步子向前移動。

     當時間進入午夜時,斥候向文醜彙報,辎重隊就在前方十裡處的一個山坳裡紮營。

    文醜立刻下令全軍弓上弦、矛摘鈎、盾從背上卸下來,舉在手裡,轉入臨戰狀态,同時馬銜枚,人禁聲,悄悄地逼近宿營地。

     可是,首先遭遇襲擊的不是白馬城的辎重隊,反倒是文醜的後隊。

    在黑暗之中,高度緊張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随前隊避免走散,卻忽略了身後的動靜。

    大批騎兵突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一下子就沖進了文醜的後隊陣列,黑暗中許多人不能視物,不知敵人有多少,霎時混亂不堪。

     文醜顯然是中了曹軍的圈套。

    白馬城的辎重隊與追擊者保持着适度的距離,讓他産生了可以漏夜追擊的僥幸心理。

    而大批精騎則一直保持着距離,入夜後才在黑暗的掩護下運動到附近。

    當追擊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辎重營地時,真正的殺招便悄無聲息地從背後砍來。

     這些騎兵的突擊是典型西涼式的。

    西涼式和烏丸式騎戰法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并不完全依靠馬匹的沖擊力,而是強調在高速運動時的多點進攻。

    每一個騎兵都手持長矛,接戰後先俯身去刺捅,一擊松手,再拿出馬戰專用的長刀向下揮劈,同時馬匹還前蹄拼命踢踏。

    在這迅猛的進攻之下,袁軍束手無策,無法結成陣勢與之對抗,隻能拼命揮舞手裡的武器進行一對一的對抗。

    一時間許多人被長矛刺穿或被長刀劈中,金屬刺入血肉的鈍聲與慘呼聲此起彼伏。

    即使舉盾也沒用,沒了戰友的掩護,他們往往會被駿馬一蹄踏裂,整個人都震落在地,被随後而至的亂軍踐踏而死…… 帶領這支部隊的,是一個頭頂油光隻在兩側留兩根辮子的莽漢。

    他叫胡車兒,是漢羌混血,張繡麾下的第一大将。

    著名的“惡來”典韋,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下。

    胡車兒接到這個任務時,一度非常不滿,認為這是曹操歧視張繡系人馬的手段。

    袁紹大軍近在咫尺,居然還玩偷襲?鐵定是被重兵包圍圍毆至死的結局。

    他萬萬沒想到,不知郭嘉施了什麼魔法,居然讓袁紹主力停滞不前,隻派了文醜數千人突前。

    于是這必死的任務,突然成了上好的肥肉。

     胡車兒沒有參與厮殺,他站在不遠處的高地上,不時吹起胡哨。

    清脆的哨聲長短不一,宛若翠鳥鳴叫。

    西涼騎兵們聽着哨音時而分進,時而合擊,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圍攻着文醜。

    西涼軍最擅夜戰,恰好他們的主帥胡車兒又是一個能夜視百步的異人,更是如虎添翼。

     最初的進攻非常順利,文醜軍一下就陷入了混亂狀态。

    胡車兒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可憐的家夥連起碼的三人背靠結陣都做不到,幾乎全都是在單打獨鬥,還驚恐地哇哇亂叫,把驚恐傳染給旁邊的同袍。

    這是西涼軍最喜歡的敵人。

    許多騎士揮舞着長刀沖進去,殺死兩三個人,再呼嘯着沖進黑暗,重新結隊,再從另外一個方向踏入,令敵人無所适從。

    胡車兒看到滿目都是敵人的鮮血迸流,熱血贲張,恨不得自己親自去過過瘾。

     可是漸漸地,胡車兒發現有點不對勁。

    文醜的步兵在西涼鐵蹄下呻·吟,可他的騎兵跑到那裡去了?他的視線也隻能勉強看到一百步,再遠就看不清了。

     “哼,在這種場合,就算他的騎兵全都集結好了,也奈何不了我。

    ”胡車兒心想。

    如今兩軍已經戰成一團,糾纏不開,文醜的騎兵就算展開突擊,也隻能誤傷自己人而已。

    他拿起胡哨又吹了幾聲,召喚手下人動作再快些,這時他聽到了一些動靜。

     胡車兒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揪了揪辮子,咧嘴笑道:“文醜這小白臉,原來是把騎兵藏在那邊,打算殺個回馬槍啊。

    ”他正要擡起腦袋,忽然複又貼上去,這次他發現另外一個方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