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刺客王越的信條

關燈
一聲,楊俊握着的毛筆,一下子從中折斷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于停了,許都内外觸目皆白,有若舉城缟素。

    這應該是開春前的最後一場雪,附近的農人都說今年隻要不鬧兵災,說不定會有個好收成。

     這一日天氣晴好,一串長長的隊伍從許都的正北厚德門徐徐開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

    隊伍中有當今天子與皇後、尚書令荀彧、司徒趙溫以及朝廷百官,就連曹公的二公子也來了。

    隊伍的儀仗十分簡陋,僅僅隻有皇帝與皇後的座駕是一輛翠羽黃裡的雙轅馬車,鹵簿隻有十餘名打着冠蓋的黃門。

    其他皆為輕車,許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濘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該是羽林、期門二軍,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他們被别的衛隊替換。

    這些衛隊分成了步、騎兩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營中的精銳;騎兵則是張繡的西涼精騎,馬頭上還蒙着褪毛的深褐獸皮。

     這些倒黴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艱苦跋涉,全因為孔融在數天前上的一道書。

     孔融上書的内容很簡單:“農者國事,天子當親耕籍田,勸民始耕如儀。

    ” 正月親耕,本為漢帝每年必行之禮。

    隻是前些年漢室颠沛流離,别說田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這些儀禮自然無人提及。

    到了許都之後,諸事都出于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這份心思。

    孔融忽然提起來這麼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絕——皇帝親耕籍田,為天下表率,這本就是件無可厚非之事。

    而且這件事宣揚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許都政治的穩定,對曹氏也是件好事。

     于是荀彧挑選了許都城北十五裡處的和梁。

    那裡本是軍屯,曹公大軍北上以後,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種,隻是地廣人稀,忙不過來,倒适合當籍田之用。

     車子在默默地向前滾動,劉協坐在馬車上,試圖把脖子向外伸去,貪婪地吸着外頭清冷的寒氣。

    他自從來到許都,隻能在皇宮、司空府有限的幾個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讓他憋悶得快要發瘋了。

    難得出來一趟,總算讓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氣。

    ”伏壽在旁邊溫柔地提醒道。

    劉協知道她的意思,他現在不是在河内打獵的野小子,而是一個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現出太過興奮。

     “朕倒忘了。

    ”劉協悻悻縮了回來,重新握住伏壽冰涼的手。

    伏壽低下頭,用另外一隻手去撥弄暖爐裡的炭灰。

     自從那一天在祠堂與楊修密談之後,劉協選擇了留下來,可是他與伏壽的關系變得奇怪起來:伏壽還是和從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盡着妻子和一個同謀者的責任,可是劉協能感覺到,從前那個蘊藏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着他一起燃燒的伏壽不見了。

    現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手執稅簿的主計,冷漠而嚴謹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

    劉協相信,即使現在他提出敦倫之事,伏壽也會沉默地接受,不會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這點,劉協心裡頗不好受,手上被伏壽咬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他甯可被她多咬幾口,也不希望看到現在溫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餘溫但炭火已熄的暖爐。

     也許楊修說得對。

    她之前的熱情如火,不是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劉協;現在她已經把這個幻想抛開,對于一個同謀者,隻要做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就足夠了。

     劉協正在想着,忽然身旁傳來馬蹄聲,荀彧騎着馬從車畔經過,拉住缰繩,俯身說道:“陛下,前方馬上就要到和梁了。

    一切禮儀,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屆時陛下隻須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 “當今天子,連耕個籍田都要被人指引着來啊。

    ”劉協心裡不無嘲諷地想,臉上還保持着病容,緩聲道:“朕知道了。

    ” 荀彧又道:“陛下,還有一事。

    依照朝制,天子之後,本該是三公、九卿、諸侯、百官依次耕作。

    不過許都亂事剛平,臣以為,當請張将軍和曹将軍在天子之後先耕,以示穆睦。

    ” 劉協知道荀彧的意思,張繡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許都目前最有實權的代表,天子攜此二人親耕,意義非同一般。

    劉協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伏壽,她專心撥弄暖爐,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隻得自己權衡了一下,點頭應允。

    荀彧得了回應,驅馬離開。

    劉協還沒把身子坐正,伏壽忽然開口細聲道:“陛下你做得對,如今我們須得恭順隐伏,不可讓曹氏再起疑心。

    ” “楊先生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問題,不要老是靠着别人的提點。

    ” 伏壽聽得這番話,唇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聽起來陛下您對楊修,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 劉協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句話不太接受。

    伏壽看出他的反應,複又把頭低下去,以更低的聲音道:“楊先生乃是當世奇材,胸中帶甲百萬,實是漢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聰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驅馳,有傾覆之虞。

    ” 劉協有些不快:“聰明也是過錯麼?這種評價,實在有失公允。

    ” “這并非我說的,而是楊太尉的意思。

    ”伏壽說完這句,垂下頭去閉口不言。

    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

    老子居然這麼說兒子,他複回想起楊修,那日對楊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見,看來這反曹陣營裡,即便是一家子,也并非是鐵闆一塊啊。

     就在劉協愣神的時候,趙彥正混迹在百官隊伍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着,任憑飛濺起的泥點弄污官服的下擺。

    别人走起路來,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卻顧不得這些,這是他難得的可以近距離觀察皇帝的機會,必須要抓緊記憶下每一個細節才行。

     若按照漢宮儀仗,他絕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機會。

    但是在許都這個皇權衰微的地方,連鹵簿都湊不全,更不要說設重圍騎障了。

    趙彥相信,就算自己湊到皇帝車駕旁邊,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幾聲,那些衛兵不會真的認真保衛一個行如傀儡的皇帝。

     于是他快走幾步,謹慎地朝着隊列的前端移動。

    身旁的人都忙着跟腳下的路面打交道,誰都沒注意到這個小議郎奇怪的舉動。

    趙彥抖擻精神,仔細在心裡默數着過往的騎兵和步兵,等到身邊衛兵最少的時候,他忽然邁開大步,借着一處凸起地勢,從兩個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員之間穿了過去,讓自己置身于九卿的隊列之中。

     漢室此時九卿不全,也都沒資格坐車,個個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

    趙彥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

    孔融一看是趙彥,呵呵一笑:“你腿腳倒靈便,先跑到前頭來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别摔倒了,等會可還有您的安排呢。

    ” “哼,放心吧,我可都準備好了,不會讓這些人好過。

    ”孔融氣哼哼地朝着前頭的丁沖、王必等人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他們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歡聚在一起走。

    更遠處是荀彧和趙溫,他們一個是尚書令,一個是司徒,是朝廷頂尖的兩名高級官員,也隻有他們有資格尾随皇帝的駕銮。

     “對了,聽說你去找楊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孔融問。

     “嗯,怎麼說呢……那個名字似乎對他刺激不小。

    ” “這也難怪。

    楊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谌師從鄭玄,是古文派的大将。

    雖說鄭玄一直緻力于調和兩派,可他當年畢竟當衆打敗過号稱‘學海’的今文大師何休,而何休正是楊俊的師祖、邊讓的老師。

    ” 這些掌故,趙彥遠不如孔融熟稔,可他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一個人怎會驚訝到連毛筆都捏斷了呢?這得用多大的勁? 暫時不要想這些無關的事情了。

    趙彥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讓這些閑事幹擾了董妃臨終前的囑托。

     說實話,别說這麼遠遠觀望,即便是與皇帝正面相對,趙彥也無法分辨出什麼異樣。

    董妃與皇帝有過肌膚相親,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處,而趙彥隻在朝堂上隔着百十步外和垂簾看過幾眼,對他來說,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但趙彥始終覺得,不親眼近距離确認一下皇帝的臉龐,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囑托。

    皇帝的臉對他來說,是一個起始儀式,是軍隊沖鋒前的戰鼓。

     他借着攙扶孔融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超過了其他幾名大臣。

    現在距離皇帝的馬車隻有三十多步,小跑幾步就可以趕上。

    趙彥在心裡盤算,是一口氣沖過去,還是假裝去跟趙溫說話,繼續前挪。

     正在這時,趙彥覺得脖頸一涼,一把鋼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隻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開他的咽喉,讓熱氣騰騰的人血灑在雪上。

     趙彥大驚,連頭都不敢轉動,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隻有耳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逾越辇道,沖撞輿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曹仁。

    趙彥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離開了點,這才勉強扭動頭顱,看到一個武士正在馬上冷冷看着他。

    這武士的身材不高,卻極為敦實,整個人有如一塊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涼駿馬似乎都有些難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将軍,抱歉,我剛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過頭了。

    ”趙彥趕緊解釋。

    曹仁把刀收回,左手習慣性地在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