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燃燒的漢室

關燈
到什麼。

    ”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麼時候需要憑據了?若我是滿伯甯,就趁你們夜裡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注,自然消弭于無形。

    ”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 “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 楊修冷冷地點出了關鍵,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語。

    楊修把私符輕輕在手裡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鬥争都發生在水下。

    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後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鬥争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裡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劃——危及曹氏的根本,那麼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

    想到這裡,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沒有做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眯眯地從懷裡取出五截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裡立刻彌漫出濃重的血腥味。

    王服皺了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迹看,是剛剛被砍下來不久的。

     “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了,一共五個探子。

    董公啊,滿伯甯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

    ” 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叙說着,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後出來。

    ”楊修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裡有些發毛。

    “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了董公的大事。

    ” 說到這裡,楊修搖了搖頭,面露遺憾之色:“可惜此舉是飲鸩止渴。

    我們今晚很安全,但最遲到天亮,滿寵就會知道。

    五個探子的意外身亡,會讓他對董府裡的事情更有興趣。

    如果許都衛想查的話,就一定查得出來。

    ” 每個人都知道,楊修絕非誇大其辭。

     楊修手指收攏,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凜:“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請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來行動,不要有半點折扣。

    ” 接下來楊修開始安排,一條一條明晰細緻,有條不紊,甚至連他們一會兒離開董府如何避開耳目都考慮到了。

    衆人無不歎服,都說楊彪的兒子是個才俊,如今親見,果不其然。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交代完了最後一點細節。

    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紛紛拜别,各自懷着心思離開了車騎将軍府。

    等到人走光了之後,董承吩咐仆役端來一壺煮好的茶水和兩個竹節杯,讓楊修在對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還好吧?”董承拿銅勺舀了一勺,倒在楊修的杯子裡。

     楊修道:“父親前兩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來。

    他老人家現在散淡得很,人也看開了,每天遊山玩水。

    ”董承聞言,忍不住歎息道:“楊太尉是脫了苦海,卻把我們留在這裡慘淡經營。

    ” “能者多勞。

    再說,小侄這不是也來陪您賭這一把了嘛。

    ”楊修啜了一口熱茶,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黃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過了。

    ”董承大笑:“你這小子總不忘酒、賭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楊太尉,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怪胎。

    ” 兩人随意閑談了幾句,壺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

    董承忽然問道:“德祖,你覺得這一次出手,勝算幾何?”楊修想也不想,随口回應:“以如今之勢,多半是飛蛾投火。

    ” “哦?為何?”董承的眼皮隻是略擡了擡。

     “玄德公名聲雖高,打仗的手段卻很拙劣。

    靠他吸引曹軍主力,恐怕大事難成……”楊修放慢了語速,修長的指頭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邊流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将軍的謹慎,斷不會将這一鋪大注全押在劉玄德身上,想必别有成算吧。

    ” 董承大笑,不再說什麼,雙手捧起杯子,熱氣騰騰的茶霧讓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從董承府上離開以後,心裡十分煩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評;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計劃本身就讓他忐忑不安。

     誅殺曹賊,這四個字實行起來,可絕非寫成隸書那麼簡單。

    王服自問對漢室并沒有多麼強烈的忠誠,他隻是個單純的武者,在軍中混一口飯吃罷了,為什麼會卷進如此複雜、險惡的旋渦裡來呢……他自己也難以索解,可現在已不能回頭。

     王服揮了揮手,試圖把這些煩擾的念頭都趕走。

    他輕輕握着缰繩,讓坐騎慢慢地走過一條與董府相鄰的狹窄小街。

    這裡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幾乎可以碰到他的頭。

    此時早已宵禁,尋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裡,周圍一片寂靜。

    這是楊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

    既然楊修說這條路很“幹淨”,那麼應該是真的。

     當這一人一馬走到小街中間的時候,王服突然感覺到背後陡然升起一道淩厲的殺氣,稍現即逝。

    王服反應極快,在回頭的瞬間,手裡的匕首已經化作一道流星,朝着民房的某一個角落飛去。

    “铛”的一聲金屬相撞,匕首不知被什麼東西彈飛,斜斜沒入一堵土牆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驚。

    剛才他刀随意動,出手迅捷之極,可對方居然能輕松擋下來。

     “來者何人?”他沉聲喝道,雙眼朝着牆頭掃去。

    以他長年鍛煉的如電目力,居然沒覺察到任何動靜。

    那個潛伏者在接下飛刀的一瞬間,就悄無聲息地變換了位置,重新淹沒在黑暗裡。

    若不是剛才那一下殺氣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無知覺。

     一想到這裡,王服頓覺冷汗涔涔而下,通體生涼。

    他深吸一口氣,從坐騎側面搭着的劍袋裡拔出佩劍,緊緊捏住劍柄,擺出守禦的姿勢。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許多沙粒在風中翻滾,暗啞而呆闆:“王将軍莫驚,我奉了楊公子之命,暗中保護你們離開。

    ”聲音飄忽不定,難以确定方位。

    王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心裡暗道,原來是楊修的人。

    那五個探子,大概就是被這個悄無聲息的殺手幹掉的。

     見王服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那聲音似乎又變換了一個方位:“在下久聞王氏快劍之名,與張公子、東方安世并稱于世。

    看到将軍,偶起了争勝之心。

    想不到被将軍立時覺察,佩服佩服。

    ” 王服道:“在下劍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遠矣——朋友何不現身一叙?”沉默了一陣,聲音再度響起,卻答非所問:“請将軍速速回府,免生枝節。

    ” 王服還要說些什麼,可聲音已經消失。

    一陣蕭索的夜風吹過耳邊,隻留下王服一人在這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

    這一次他确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離開了。

     此時此刻,王服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個頂尖殺手會這麼“偶然”地暴露行蹤。

    所以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種威懾、一個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吳碩和種輯在離開時也以不同方式“發現”了那位殺手的存在。

    一想到那個年輕人帶着微笑,擺出五枚血淋淋的斷指,王服就覺得背心發寒。

    這種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别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參與同一個陰謀,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也許剛才在内宅的時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動搖了吧,王服不無自嘲地想,發覺自己陷得比想象中更深。

     ※※※ 十二月的許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風像是庖丁手中緊握的屠刀,以無厚入有間,頑強而堅定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

    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得緊緊,一路信馬由缰,心煩意亂地沉思着,渾然不覺腳下路途。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擡頭,發覺自己竟被坐騎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屋前。

     這是一棟素雅的木屋,獨門獨戶,門前還斜插着一枝剪下來的梅花,枝頭細碎的小花在寒風裡兀自綻放。

    此時屋子裡火燭早熄,想必裡面的人已經睡下了。

     王服朝着木屋望去,心裡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溫暖。

     這裡,就是少帝劉辯的妻子唐姬的住處。

    皇帝把她接來許都以後,安頓在一處僻靜之所,平時就車馬罕至,現在已近二更,這裡更是寂靜無聲。

     王服沒有叫門,隻是在外面的樹下默默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着裡面那位女子安詳的睡容。

     他初識這位少女,還是在數年前的長安。

    當時王服還隻是一個浪蕩的遊俠,正趕上李傕、郭汜之亂,他被困在城裡。

    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稱叫唐瑛。

    她說李傕要強娶她為妻,希望王服能夠幫助她逃離長安,還拿出一枚黃金發簪與幾件珠寶做報酬。

     王服接受了這個委托,兩個人費盡周折,總算逃出了長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斬了一刀。

    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卻堅毅的身影,逐漸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當他終于下決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時,少女卻失蹤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兖州曹家,憑借自己的武藝當上了将軍。

    後來天子來了許都,下诏尋訪少帝劉辯的遺孀,這個任務交到了王服手中。

    王服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夢萦魂牽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将軍,和一位漢天子的遺孀,王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出現當年長安一樣的大變亂……王服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撥轉馬頭,默默地離開。

    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為何會參與到那個計劃中來了。

     “我會盡我所能助漢室複興,但不是為了陛下您。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