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旁人笑我太瘋癫 · 5

關燈
(十四) 和縱橫四海的鐵成不同,接下來要描述的這個普通人,是個缺乏機會的人。

    按世俗論調界定,沒什麼出息和希望的人。

     他生在黃土高坡,祖祖輩輩都是陝北老農民,童年的記憶隻有四樣:放羊、摘野果子、無師自通的陝北民歌、無師自通的用土坷垃畫畫。

     那時家裡對他最遠大的期望,是像他父親一樣,當個電工。

     除此之外沒有更大的想象力。

     父親在黃帝陵煤礦當電工,那個縣有500多個小煤礦,天都是黑黃的。

    他一直到上初中才走出村鎮,去到黃帝陵煤礦生活,第一次去時,他看着一排排灰頭土臉的宿舍房,震驚地問父親: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城市吧! 父親木讷,隻說:嗯。

     礦區的孩子打架鬥毆,偷鐵賣銅,他很快都學會了,那時他有過一個短暫的叛逆期。

    偷電纜電線也學會了,最狠的一次,一萬多人的企業被偷停電了,偷錯了,偷了總電纜。

     架也是打的,領着一幫窮孩子和煤礦老闆的孩子、包工頭的兒子打,打完了再打,兩撥人莫名地對立,泾渭分明的階級分化。

     他是村裡幹農活長大的孩子,生得粗壯,那時候有人讓他幫忙收稅,趕集時抓違章擺攤,人家可以每天給他幾元錢零花錢。

    這他倒是拒絕了,再不懂事也是村裡長大的孩子,知道那些擺攤賣瓜菜的人來自哪兒。

     本性或許純良,但生長的環境着實不好,初中同學裡就有吸毒的,見他會畫畫,求他幫忙文身,舊針頭藍墨水血嗤糊拉,第一次文了大象,第二次文了情侶坐在月亮上……那同學後來進過看守所,因為文身太可愛,被人揍慘了。

     他那時有過恍惚,想到未來時有過隐隐的不安和不甘,但在那樣的氛圍裡長大,腦子裡隻有混沌和空白,完全找不到着力點。

     18歲之前他連技校都沒考上,當不了電工,後來交錢上了陝西省藝術學校,三年中專,學美工。

     家裡人說,家底掏空了,我們仁至義盡就這麼大本事了,你自己奔個前程吧。

     他背着鋪蓋,懵懵懂懂地去了省城西安,車水馬龍裡吃驚得瞪大眼,緊張又貪婪地看。

     每個人的年輕時代都有海綿期,他那時學東西特别快,很快學會了去隐藏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驚歎,以及分辨完紅綠燈再過馬路,他還學會了彈吉他,藝校裡學的。

     藝校裡吉他特别多,一熄燈,男生盤踞一二樓,女生趴滿三四樓,十幾把吉他彈唱崔健的歌。

     一仰頭無數手和頭,每唱完一首女生集體歡快叫喚。

    省城孩子走讀,住校的大都是和他一樣從小城小鎮來的,窮孩子也有荷爾蒙,他們抱成團自娛自樂。

     每天的睡前合唱頂多30分鐘,而後迅速撤散,不然笨拙的校警和敏捷的校長會翻陽台抓人,屁股印上皮鞋印,一口一個地罵瓜。

     從礦區來到藝校,他變得開朗了許多,品性慢慢地被新環境重新塑形,雖未最終定型,卻搞出許多之前未曾做過的事來——比如,上第二個學期時,他養了一群小孩。

     都是學雜技的孩子,最小六歲最大八歲,都和他一樣窮,一樣每月不到60塊錢的生活費,都吃不飽飯,要命的是都巨能吃。

    那時學雜技苦,每天都要哭着把課上完,挨罰是尋常事,尋常人家怎麼舍得讓孩子遭那份罪,他們都是從最偏遠的村鎮裡來的。

     孩子和小動物一樣,天然地懂得尋找保護者,半夜餓了,他們可憐巴巴地摸到他床前,輕輕搖醒他。

     他心軟,冒險偷東西給孩子們吃。

    樓下是小吃部,有個小天窗,三條床單擰成繩拴在他腰上,他懸空打轉轉,轉進天窗。

    不敢偷值錢的東西,隻敢拿辣子和花幹夾馍,偷多少,孩子吃多少。

     小吃部的老闆一度很奇怪,這個幹瘦的小夥子怎麼總是來免費幫忙?水也不喝,給錢他也不要? 他那時學會了剪頭,三塊錢一次幫同學剪鍋蓋頭,他賣打火機,幫人畫作業,掙來的錢給那幾個小孩加餐。

    孩子們喊他老大,把這個十八九歲的青年當爸爸,經常橫七豎八地睡在他床上,舍不得離開他。

     他的床那時是全學校最舒服的,他從畢業生那裡讨來褥子,厚厚的六層,算是他和那幫孩子的餐廳、炕和沙發。

     他和孩子們極能聊得來,大部分時候聊吃的,也有時候聊鬼故事,還有時候聊到他們學校的校花,是個話劇班的師姐,叫苗圃。

    孩子們共同的希望是能和校花說說話,他們還小,見過的美好的事物不多,藝校就是他們全部的世界。

     他自己那時最頭疼的也是吃飯問題,為了省路費,半年才能回一次家。

    每次帶回的生活費都是散錢,父母牙縫裡省下的。

    為了省飯錢,他和同班同學李秋香、葛勇組成了飯搭子。

    三個人家裡條件都不好,都不夠吃,那就把錢都拿出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