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日餘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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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事情,他都是一個原則:“聽皇爺處分。

    ” 朝鮮使臣的記述裡,把嘉慶韬光養晦的狀貌描繪得躍然紙上:“(嘉慶帝)狀貌和平灑落,終日宴戲,初不遊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則亦喜,笑則亦笑。

    于此亦有可知者矣。

    ”賜宴之時,嘉慶“侍坐上皇之側,隻視上皇之動靜,而一不轉矚”。

    《清史稿·仁宗本紀》也記道:“初逢訓政,恭謹無違。

    ” 人們常說,老年意味着智慧和達練,老年其實更意味着身體和精神上的不可逆轉的退化。

    不論多麼英明偉大的人,都不能避免老化給自己的智力和人格帶來的傷害。

    乾隆皇帝一生剛毅精明,到了晚年,卻像任何一個平庸的老人一樣,分外怕死。

    或者說,他比一般的老人更怕死。

    年輕時的好大喜功,到了暮年演變成了隻喜歡聽吉祥話。

    他尤其畏懼與死亡有關的字眼、器物和消息,認為這些會帶來晦氣和不吉祥。

    嘉慶二年(1797年)二月,嘉慶的結發妻子、皇後喜塔臘氏病故。

    嘉慶帝十分悲傷。

    嘉慶和喜塔臘氏結婚二十多年,感情很好,一旦斷絕,那種痛苦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嗣皇帝十分清楚太上皇的心理。

    即位後,他第一次單獨做了一個決定:他命令禮部,皇後的葬禮按最簡單迅速的方式處理,雖處大喪,皇帝隻辍朝五天,素服七日。

    皇帝還特别命令大臣們,因為“朕日侍聖慈(我日夜侍奉在太上皇身邊)”,“朝夕承次,諸取吉祥(凡事都盡量營造吉祥氛圍)”,凡在大喪的七日之内,來見太上皇的大臣們,不可着喪服,隻要穿普通的素服就可以了。

     時人記載說,國喪的七天之内,嘉慶皇上從不走乾清宮一路,以防把喪事的晦氣帶到太上皇日常經過的地方。

    皇帝去皇後靈堂時,俱出入蒼震門,不走花園門。

    去奠酒時,他一直走到永思殿,才換上素服,一回宮,立即換回常服,随從太監也穿着天清褂子,不帶一點喪氣。

    “且皇上其能以義制情,并不過于傷感,禦容一如平常。

    ” 太上皇有意無意間,會把和砷叫過來,問問他皇帝的心情怎麼樣,有沒有因為妻子去世而耽誤國事?聽過和砷的彙報,太上皇閉上眼睛,微微地點點頭。

     兒子如此“懂事”,乾隆的心很快放了下來。

    他一如既往地繼續着他六十年的柄政生涯,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整個大清朝也很快明白,所謂“嘉慶元年”,不過就是“乾隆六十一年”。

     當然,遺憾是永遠存在的。

    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乾隆最大的遺憾是陷入了一場沒能取勝的戰争。

    那就是平定白蓮教起義之戰。

     陝西四川湖北的交界處,有一片著名的原始森林,稱南巴老林。

    此地山高林密,“高山長林綿亘千數百裡,彌望蓊郁,竟日不見人煙”。

    (《三省邊防備覽》)本非宜人類所居。

    但是,乾隆中葉起,大批流民湧入這片森林,伐樹造屋,開荒種地。

    這些流民來源極廣,不但有四川陝西湖北三省,還有廣東湖南安徽江西之人。

    “攜帶家室,認地開荒,絡繹不絕。

    ”對這些移民的估計,保守的是十餘萬,有人說有百餘萬。

    (《三省邊防備覽》) 大批移民的出現,說明了乾隆中葉人口壓力的嚴重程度。

    當時尚殘留的山區本不宜耕種,因為這些深山老林地勢險峻,土地貧瘠,且無法保持水土,地力耗損很快,勞動與收獲不成比例。

    在老林中生活是極為艱難的:“伐木支椽,上覆茅草,僅蔽風雨。

    借雜糧數石作種,數年有收,典當山地,方漸次築土屋數闆,否則仍徙他處,故統謂之棚民。

    ” 雖然艱難如此,人們仍然樂此不疲。

    這說明大清王朝社會體制内的潛力挖掘到極限,仍然無法解決人口問題。

    又一場大規模的農民起義迫在眉睫了。

     流民雜居之地,向來是民間宗教的溫床。

    在其他地方被乾隆嚴厲打擊的白蓮教迅速在這裡滋生起來。

    “習教之人,入彼黨夥,不攜貨糧,穿衣吃飯,不分爾我。

    ”這種廉價的烏托邦,對于缺衣乏食的窮苦移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因果報應,分毫不爽。

    乾隆剛剛完成禅位大典,宣布自己成為了“千古完人”,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七,就爆發了白蓮教起義。

    起義在陝西四川湖北的交界處爆發,迅速蔓延到川、陝、鄂、豫、甘五省,共涉及府、州、縣、廳、衛等二百零四個。

     當太上皇這幾年,乾隆的全部殘存精力都用在了鎮壓起義上。

    僅三年時間,動用的軍隊已經有十萬,花掉饷銀已經有七千萬兩。

    雖然“猶日孜孜”,一日不停地調兵遣将,起義的烈火卻越燒越旺。

     掌握權力六十年來,乾隆還是頭一次這樣一籌莫展。

    野史記載,一日早朝已罷,嘉慶帝和和砷入見。

    “砷至,則上皇(指乾隆太上皇)南面坐,仁宗(指嘉慶帝)西向坐一小機,(每日召見臣工皆如此)。

    砷跪良久,上皇閉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語,上(嘉慶帝)極力谛聽,終不能解一字。

    久之,忽啟目曰:‘其人何姓名?’砷應聲對曰:‘高天德、苟文明(皆白蓮教首領姓名)。

    ’上皇複閉目誦不辍。

    移時,始麾之出,不更問一語,上大駭愕。

    他日,密召砷問曰:‘汝前日召對,上皇作何語?汝所對六字,又作何解?’砷對曰:‘上皇所誦者,西域秘密咒也,誦此咒則所惡之人,雖在數千裡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

    奴才聞上皇持此咒,知所欲咒者必為教匪悍酋,故竟以此二人名對也。

    ’”(《春冰室野乘》) 戴逸先生點評說:一個叱咤風雲的英明君主,晚年對農民起義無可奈何,獨自念咒,意欲制敵于死地,這種行為典型地反映出一個意志昏瞀的孤獨老翁的心理狀态,别人幾乎不能理解。

     事實上,鎮壓這次起義最後耗費了清王朝白銀二萬萬兩,相當于當時清政府五年的财政收入;使清軍損失一、二品的高級将領二十多人,副将、參将以下的軍官四百多人。

    可以說,正是這次起義,徹底撕掉了“盛世”的最後一層面紗,宣告了乾隆盛世的結束。

    大清王朝在這場戰争中元氣喪盡,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榮光。

     正是在戰争中,太上皇的生命一天天走向終點。

     進入嘉慶三年(1798年)以來,太上皇的身體并未見有什麼異常。

    嘉慶三年臘月底,八十九歲的太上皇得了輕微的感冒。

    新年将至,朝野上下,誰也沒有在意。

    嘉慶四年(1799年)正月初一,皇帝和諸王貝勒及二品以上大臣依慣例來給太上皇拜年,上皇還能如常禦座受禮。

    不料,初二,病情轉劇,身體各器官出現衰竭征兆,陷入昏迷。

     嘉慶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上午七時,太上皇帝走完了他八十九年漫長的人生旅途。

     在去世前一天,他還做了“望捷”一詩,期盼平定白蓮教的捷報早日到來。

    在遺诏中,他仍然念念不忘這最後的未了之事:“近因剿捕川省教匪,籌筆勤勞,日殷盼捷,已将起事首逆緊要各犯,骈連就獲,其奔竄夥黨,亦可計日成擒,蒇功在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