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 藍色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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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看着那幾張報紙,上面印有董文鵬和楊昭年輕時的照片。

    董文鵬那時候很消瘦,意氣風發,楊昭的樣子老成一些。

    我忽然怔了怔,這兩人年輕時的樣子如此熟悉,我以前在哪裡見過嗎? 在快告辭的時候,我裝作無意地提起:“董卿,你在清明節那天是不是去過李陵園墓地?” 董卿一怔,說:“啊——是的,和媽媽一起去的,你怎麼會知道?”我說:“因為我在山腳下碰見了你們,我媽媽的墓在那裡。

    說起來奇怪,已經連續兩年了,她的墓前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一束深藍色的郁金香,不知道是誰放在那裡的,是惡作劇還是什麼。

    ”我一邊說一邊盯着董卿,觀察她的反應。

     董卿毫無防範地說:“啊,是我放在那裡的,真是對不起。

    是因為看見您母親的墓前沒有鮮花,我順手放的,沒想到會給您造成困擾,非常抱歉。

    說起來真巧,您母親的墓和我家人的墓竟然挨在一起。

    ”看董卿的反應,沒有任何心機,不像是說假話。

     我故作大度地說:“知道是這麼回事就行了,也算不上什麼大事,說到底是我們祭掃的時間太遲,讓你誤會我母親的墓沒有人照看。

    你家裡的墓葬的是什麼人?” 董卿神色黯然地說:“是我姐姐,她去世兩年了,是自殺。

    ” “卿卿,”李文慧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和爸爸的案子無關的事情就不要說了。

    ” 董卿居然還有個姐姐,而且在兩年前自殺死了——這讓我大腦裡翻江倒海,表面上卻又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我見李文慧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隻好不再追問下去,以免刺激到她們傷痕累累的心靈。

    我想董文鵬的女兒自殺不是一件小事情,回到局裡總能查到些眉目。

     沈恕留下自己的名片,囑咐她們如果想起什麼人或事,及時和警方聯絡,雙方合作才能早日抓到兇手,給董文鵬申冤。

     5 2014年5月11日晚10點。

    暴雨。

     家裡。

     外面的雨聲大了起來,仿佛在沖刷着一種幽怨,從頭到尾沖刷着一種可恥的人間的醜惡。

    面對雨,總有許多感情,是喜歡,是依戀,也觸碰到了它的冰冷和無情。

    一直,我都不喜歡下雨天。

    我喜歡晴天,有着暖暖陽光的晴天。

    可是,這樣的天氣,似乎在與我作對似的。

    雨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下,而我的心情也這樣有完沒完地鬧着。

     莫名其妙地接到父親的電話,問我在幹什麼。

     “今天有點累了,想早點洗澡睡覺。

    ”我心不在焉地說。

     “我在你的門外面。

    在朋友那下棋回來,順路來看看你。

    ” 我有些吃驚。

    父親很少到我這裡來,即使有事,也總是打電話把我叫過去。

    今天晚上冒雨登門,決不會是路過那麼簡單。

     打開門,父親在門口脫下雨衣,甩掉雨靴,面帶微笑地走進來。

    可他故作的笑容瞞不過我的眼睛,那裡面分明隐藏着幾分苦澀。

     說了幾句不相幹的話,父親貌似不經意地把話題轉到董文鵬的案子上來。

     這是父親第一次過問我經手的案子。

    他是公安戰線的優秀工作者,能不懂得公安紀律?他特意登門來詢問董文鵬的案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其實您是專程為這個案子來我這兒的。

    ”我直白地拆穿他。

     父親試圖掩飾:“怎麼會?我是在報紙上看到董文鵬遇害的消息,随便問問的。

    ” 我苦笑。

    父親已經六十四歲了,頭發花白,歲月像一把利刃,無情地在他額頭刻下一道道滄桑。

    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相依為命,他是我最親近、最值得信任的人。

    父親的愛深沉,極少表達出來,須細細品味方有縷縷清香。

     這一刻,父親的不坦誠卻讓我有些迷茫。

     忽然,如醍醐灌頂般,我腦海中亮光一閃,脫口而出:“其實你早就認識董文鵬和楊昭,不僅認識,你們的關系還相當不錯,是不是這樣?” 父親尴尬地笑:“怎麼可能,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我的聲音變得凄厲起來,我發誓長這麼大從未用這種語氣和父親說過話:“我在董文鵬家見到了他和楊昭年輕時的照片,看起來很熟悉,可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剛才我突然想起來,咱家裡有一張你和他倆的合影,是二十幾歲時照的,夾在一本《雪萊詩集》裡。

    爸爸,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父親的表情浮現出沉痛的神色:“雖然我不知道你們辦案到了什麼程度,不過以前的那些事情和董文鵬的死應該沒有任何關系。

    我之所以特意不提那些事,是因為說出來的話,反而會把事件弄得複雜。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我不這麼認為。

    ”我冷淡地說。

     父親的目光交織着為難和不安,喃喃自語地說:“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還有,董文鵬家的墓地怎麼會緊挨着你和媽媽的墓地,哪有那麼巧的事情?”我不依不饒。

     父親歎口氣:“我今天不該來找你問案子的事。

    我早應該想到,你那麼聰明,怎麼會瞞過你呢?現在太晚了,你先休息,改天,我一定把董文鵬和楊昭的往事講給你聽。

    ”父親沒說完,頂着雨落荒而逃,全沒有以往的諄諄長者風範。

     留下我獨自在房間裡思來想去,輾轉難眠。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瘋了一樣,噼噼啪啪地擊打窗棂。

     6 2014年5月14日。

    多雲。

     和平區公安分局。

     我查到了董文鵬大女兒的自殺事件。

     是和平分局辦的案子。

    董文鵬的大女兒名叫董倩,兩年前初春時分投湖自殺,有十幾個目擊證人,情節簡單明白,一目了然。

     最讓我瞠目的是,鑒定書裡說董倩未婚,但自殺時已懷有六個月身孕。

     一位超級富豪的女兒,就算未婚先孕,也算不上什麼天大的事。

    她為什麼會走上絕路呢? 我想起董卿欲言又止和李文慧諱莫如深的樣子。

     楚原市公安系統的電腦都是聯網的,所以我很容易就取得了董倩的全部個人資料,包括她的血型、指紋和DNA鑒定結果。

     我的多事差點兒把自己吓暈過去:董倩的指紋和董文鵬遇害現場的玻璃杯上的指紋完全吻合。

     難道是鬼魂作的案? 我擔心弄錯,又仔細核對了兩遍電腦檔案裡儲存的董倩指紋和從董文鵬命案現場取回的指紋,千真萬确,兩者一模一樣,可以确定是同一人的指紋。

     我感覺渾身直冒冷汗。

    此時空曠的房間裡隻有我一個人,電腦屏幕上的兩枚指紋在對我怪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裡的血液因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冷卻了,凍結了。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厲害。

     我半晌才從不知所措中緩過神,幾乎是下意識地撥通沈恕的電話,告訴他這一驚人的消息。

     沈恕也非常震驚。

    我們查遍了董文鵬身邊的人以尋找留在命案現場玻璃杯上的指紋的主人,卻沒有想到,那兩枚指紋屬于一個已經死去兩年的女人,而且是被害人的女兒。

     不是鬼魂作案的話,難道董倩沒有死? 我必須要和董卿再深談一次。

     7 2014年5月17日。

    小雨。

     楚原市某商務酒店。

     我在這起案子裡卷入太深,做了許多不屬于我的工作,而且有意避開沈恕,我知道是由于父親的原因。

    我感覺他和董文鵬的淵源很深,可是我從小到大,從未聽他提起過這個名字。

    在董文鵬遇害後,父親的表現也很奇怪,而且明顯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當我越來越感覺到父親好像與董文鵬事件有某種關系時,我發現潛意識中自己正猶豫着是否接近事件的核心,我隻不過是在好奇心的引導下探索謎底。

    但是探究父親個人隐私的力量,很遺憾,我還不具備。

    也許,這就是有人說我“為人善良”的真實含義,或許是指我的優柔寡斷。

    我有時确實很迂腐。

    明知對方錯了,但是不會說“你不對”“你錯了”,我以為說出來會傷害對方。

    我感到那種傷痛好像是自己的一樣。

    我很讨厭自己的這種個性。

    這不是善良而是卑怯。

     我試圖聯系董卿,卻一直打不通她的電話。

    直到第三天上午,她主動聯系到我。

     “我是董文鵬的女兒,是董卿。

    ”是個動聽的、年輕的聲音,“有些事情想跟你談談。

    ”聽上去語氣沉重。

     我沒有通知沈恕,私自和董卿見了面,這在我和沈恕合作的這些年裡,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我和董卿在一家商務酒店面向庭院的休息室裡見面。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瀑布飛流而下,窗邊的椅子空着。

     董卿是個名副其實的、肌膚雪白的女孩兒。

    我第一次見她就有驚豔的感覺。

    這時在燈光下看過去,她的臉除了下颚略寬,看上去讓人覺得意志頑強之外,幾乎完美無缺。

    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别人看上去可能覺得她有些厲害,可在我看來這正表現出她精力充沛、清高孤傲的内心世界。

     “淑心姐,我就這樣稱呼你吧,你不是刑警,而是一名法醫,是不是這樣?”寒暄之後,董卿突然直接問道。

     “是,其實——也許以我的身份,不該做這麼多調查工作。

    ”我忽然有點慌亂,我在幹什麼呢?名不正言不順的。

     “不,到目前為止,在接觸到的警察裡,我最信任的人是你,真心實意地想請您幫助我。

    ” “請我幫助?”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是。

    這兩天家裡很亂,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雜,不過我一直在關注着父親案子的進展。

    姐姐的指紋不是隻有您發現了嗎?其他警察都沒有注意到。

    不僅是警察,不論誰都不會注意那種事。

    我和母親聽到父親房間的茶杯上沾有姐姐指紋的時候,吃驚得差點兒摔倒在地上。

    母親很害怕,這兩天都沒有睡好覺。

    ” 我點點頭說:“确實有些不可思議,許多刑警在知道事實後也吓了一跳。

    不過,你是怎麼知道你姐姐的指紋出現在命案現場的?知道這件事的人并不多。

    ” 董卿苦笑:“别忘了我家在楚原市很有影響力。

    父親雖然去世了,我們的消息來源還沒有斷。

    ” 我歎口氣,沒有說話,董卿說的是實情。

    總有些人喜歡主動靠近有錢人,公安戰線也不例外。

     董卿依然是一副迷惑的樣子:“可是為什麼會有姐姐的指紋呢?而且您是怎麼想到的呢?我問過幾名高級警官,他們也說不清楚。

    我感覺他們不是保守秘密,是真的不知道。

    ”董卿把裝有橙汁的玻璃杯一動不動地拿在手上,眼睛瞪得溜圓。

     看董卿外表應該隻有二十來歲,比我年輕十幾歲。

    不過,無論我在面對比自己年齡小的人,還是比自己年長的人,都能用同樣的心态和姿态交往。

    心理學上把我這種類型稱作适應性強或是缺乏主體性。

     我不知道怎麼向董卿解釋:“其實我也沒想到警方提取的會是你姐姐的指紋,隻是好奇心驅使吧,潛意識裡覺得隻有你父親身邊的人才有機會接觸到的物品,如果其他人都可以排除,那剩下的隻有你姐姐。

    ”我說完這句話,感覺自己都神經錯亂了。

     董卿一臉狐疑的神色:“真奇怪,淑心姐,你與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不同。

    ” 我有點尴尬,無言以對,隻好轉換話題,繼續上次沒得到答案的問題:“你姐姐自殺的過程,可以講一講嗎?” 董卿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長長的睫毛上亮閃閃的:“姐姐比我大四歲,如果還活着的話,現在已經是一個幸福的媽媽了。

    她之所以自殺,是由于爸爸不同意她的婚事,而她的男朋友也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她。

    那時候她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感情打擊太大,她才走上了不歸路。

    ”董卿說着,嗓音有些哽咽。

     我聽得有些迷糊,隻好幫她捋順思路:“你姐姐的男朋友是誰?現在在哪兒?” 董卿用餐巾紙拭去眼淚:“上次并不是媽媽有意隐瞞,實在是不願意回憶起那麼多的傷心事。

    姐姐的前男友名叫李健,曾經是楚原大學有名的體育健将。

    他大學畢業後應聘到騰飛集團,不知怎樣認識了姐姐,兩個人開始交往。

    那時,姐姐在上大學,但是兩個人感情很好,已經談婚論嫁了。

    ” “但是這段感情并沒有得到家人的同意和祝福。

    我父親母親的态度含含糊糊,楊昭卻堅決反對我姐姐和李健交往,他的理由是李健出身貧寒,配不上我姐姐,并拼命說服我父母拆散他們兩個。

    我那時很讨厭楊昭這種唯身份論的勢利眼,現在這個時代,不流行這種迂腐傳統的家長作風。

    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的态度也變得堅決起來,很粗暴地反對姐姐和李健繼續交往。

    後來姐姐懷了李健的孩子,父親更是暴跳如雷,不僅開除了李健,而且威逼姐姐把孩子打掉。

    後來,李健被開除後不久,姐姐就投河自殺了,當時孩子已經六個月了。

    ” “自殺——”雖然已經知道這段往事,但聽到董卿親口說出這個詞,我還是感到震驚,“為什麼走上這條路呢?如果連死的決心都有,為什麼不幹脆和李健私奔呢?” 董卿搖搖頭說:“這是我最憎恨李健的原因——他被開除以後,就再不和姐姐聯系了,像人間蒸發一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實我知道他還在這座城市裡面,隻是絕情而已,狠心抛棄了姐姐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那段時間,姐姐一直處于精神崩潰的狀态,終于在某一天偷偷溜出家門,投河自殺了。

    ” 我感到舌頭麻木,心情十分壓抑,半晌才說:“你怎麼知道李健還在楚原?” 董卿長舒一口氣,平靜下激動的情緒才說:“我放在您母親墓前的那束藍色郁金香,就是李健帶去的。

    ” “你看到他了?” “沒有,不需要看到。

    姐姐活着時最喜歡的花就是藍色郁金香,李健經常送給她。

    楚原市沒有那種花,李健是托人從平湖市農科院買來的。

    我在去年清明節給姐姐祭掃的時候看見她的墓前有一束藍色郁金香,就知道是白眼狼李健送來的。

    他去得早,我沒見到他,否則我一定把花摔到他臉上。

    我不想把花留在姐姐墓前,又覺得丢了怪可惜的,見旁邊的墓沒有人祭掃,就随手放在那裡。

    沒想到那是您母親的墓地,而且給您造成了困擾,真的很抱歉。

    ”董卿的臉上露出明顯的歉意。

     “不必,”我說,“一束花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不過,我還是感到奇怪,李健既然還對你姐姐有感情,當時為什麼又要絕情離去呢?難道他是出于愧疚才去給你姐姐上墳的?” “這個,恐怕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