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關牛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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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山色。

    他會輕易發現,冬天的山景遠勝春夏的蓬勃。

    春夏的樹木盎然,這也綠,那也綠,擁擠又單調,大自然找不到别的顔色安插。

    到了冬天可精彩了,水瘦山寒,山徑俨然,人在山裡走,可以看到大自然最赤裸的原始,每株樹都是一張臉,皺紋的,輝煌的,卑屈的,青春的,每棵樹顯露一段歲月流轉的故事。

    有的樹枯了整片,裸露了底下的山壁與野溪,視野幹淨缤紛。

    有的樹葉酡醉,紅的紅,黃的黃,喝了上一季的秋陽似酒,醉了整個冬天。

    如果要在變葉的山漆、台灣榉、槭樹、楓香中擇一色愛之,榉帶鏽色,槭楓又過于腥燥,莫過于俗稱“目浪子”的無患子迷人。

    不是因為它實用、能把種肉當肥皂用,而是它的葉子碰了冬陽就揮發葉綠素似的,透透亮亮,好嫩黃呀!是整座山唯一永續發亮的燈泡。

     南崁溪的橋頭邊就有一株無患子。

    母株是某個平埔凱達格蘭人在兩百年前栽種的,作為水田地标,多年來的落種繁殖與風雨摧折,如今隻剩此株,距離母株的栽地有兩千餘米了。

    它樹齡約四十年,算是樹王。

    橋頭一帶的洗衣婦喜歡聚集在那洗衣,再頑強的油漬或醬汁弄髒的衣服,撿幾粒無患子,搓搓挪挪,南崁溪的水漂一漂,清潔溜溜了。

    方圓一公裡内的居民,在冬陽下,衣色透出些微的黃光,透透亮亮,好嫩黃呀!他們甚少知道這原因是新洗的衫服并不幹淨,所謂“不幹淨”是藏含了那株樹王的皂堿。

    仿佛凱達格蘭人幾經通婚與漢化,看似消失,其實血液已經藏含在附近居民的肉體深處。

    他們總在某個夢境的瞬間,恍惚的,隐性的,夢見有人在田埂栽下幼苗後,仰天看。

    這是他們集體潛意識的古老夢境。

     帕沒有夢過那個古老的夢,也沒有注意到橋頭邊有棵老無患子。

    當他來到橋頭時,一切都有了聯結。

    他看到驚懼的一幕:有個老人躺在橋頭下的溪邊,那是他的阿公。

    他大腿骨折,身體多處流血,整個早晨或許更久的時間,都躺在那呻吟,直到喉嚨也累了。

    帕停下牛車,把那具屍體留下,頂着床走下溪床。

    那個老人又老又皺,正閉上眼等死。

    說明白點,還是帕自己讨厭的人。

    帕摸摸劉金福的氣息,差不多了,走快點,可以在劉金福過身前趕回關牛窩。

    人要死在自己的故鄉,這是習俗,劉金福也會這樣想。

    帕撿了細漂流木幫劉金福骨折處固定,拗了些枯草墊床,把劉金福輕輕擡上去。

    劉金福骨折的大腿與手碰觸到床闆,傷口滴血,他痛醒了,再度輕微地呻吟。

     “我走不赢你,我輸了。

    ”劉金福說得小聲,是說給自己聽的。

    三月初的大遊行那天,他确實混在人群中請願。

    不過,看到帕大鬧現場,他不由得驚恐,帕是過動兒的家神三太子轉世,降生于斯大鬧。

    他把帕藏在關牛窩深山,之後又牢牢綁在鬼屋,帕還是逃出來,把台北搞成一鍋沸水。

    再下去,帕會毀了台北。

    劉金福得逃走,逃回關牛窩深山。

    他知道帕會追來,逃給他追,把他引回關牛窩深山就天下太平了。

    他拼老命地騎車追上往南的火車,火車在桃園市區就停駛了。

    他繼續騎車,已筋疲力盡,失去判斷力,在桃園市區迷路,犯錯往北騎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栽在南崁溪。

     “鐵殼仔,把它拿過來,裡頭有向城隍爺求來的錦囊妙計。

    ”劉金福提高音量,這是說給帕聽的。

     那個裝蜜絲佛陀蜜粉的鐵殼系在劉金福腰布裡,向來是他北上時的皮夾,不見了,幸好在附近找到了,摔得歪七扭八。

    帕打開看,一條恩主公挂乾隆通寶的絭、一個佛銀、一沓買不到什麼的千元鈔與幾張折妥的紙。

    帕打開紙,那就是城隍爺的妙計了。

    第一張是死亡證明,上寫着他的日本名,鹿野千拔。

    一九四四年六月初,戰死于印度尼西亞的比亞克(Biak)島。

    另一張是同僚的證明,說明鹿野千拔隸屬于日本海軍101燃料廠,支持印度尼西亞的比亞克島的機場擴建。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米軍用艦炮與轟炸機癱炸三天,之後大規模登陸。

    日軍傷亡慘重,糧食斷絕,八十名台灣籍與四十餘名日本殘兵撤退,在海邊發動了一輛重十噸的“大發”登陸艇,西渡到新幾内亞島避難。

    搭船的人太多了,體能好的泡在海裡抓住船舷好增加乘載量。

    夜裡還好,日間成了美國戰機的攻擊目标,船艇頓時大火燃燒。

    抓在舷外的鹿野千拔在美機第三輪掃射時,大腿中彈,雖用丁字褲當繃帶止血,仍死在海上。

    曆時兩天,最後有八人橫渡成功,見證者是其中之一,松岡富宏,漢名陳阿水,原籍台北市。

     帕看完,放回盒内,費了巧勁才阖上歪掉的蓋子。

    現在鐵盒是他的,包括死亡證明書。

    他死了,隻是死得不夠圓滿,日軍字典裡隻有玉碎沒有“撤退”,撤退就是逃兵。

    不過那又如何,苟活才能傳述此事。

    顯然這件死亡不是虛構的,是見證者陳阿水把帕套在他親身經曆的死亡路線中。

    最重要的是,帕現在懂了,劉金福這次來台北耗費錢财與牲畜的目的,不是旅遊,是為了打通關節,僞造他的死亡證明。

    這城市什麼都買得到。

    唯有死亡,帕才真正自由,不受任何政權與權勢的左右。

    他可以回關牛窩深山,永永遠遠不再下山了。

     帕把鐵盒裡的錢給了帶路的年輕人,感謝他找到劉金福,也希望他請人處理那具屍體。

    年輕人停頓,把錢收下後,忽然說:“有件事告訴你,他是被推下橋頭的。

    ”說罷,撒腿就跑,鑽入了草叢中。

     帕改而向劉金福詢問。

    劉金福沉默一會,搖頭說:“自家掉下來的,騎鐵馬赴不急轉彎,撞上橋掉下來。

    ”說罷,他不再說話。

     這沉默不是肯定,反而挑釁帕的感受。

    要等答案來,不如去找答案。

    他頂着床回到橋上,把那台鐵馬翻了翻,它那麼破,傷痕多得秤斤算,看不出端倪。

    他走上橋面觀察,從五公尺地方跌落,大概也要有本事才沒斃命。

    但是橋頭另一邊聚集幾位群衆,帕走過去詢問,或許有眉目。

     “緊走,有大尾的來了。

    ”橋下傳來聲響,是跑掉的帶路青年喊的。

    他渡過河而一身濕淋淋,對橋上的人喊了數次,還抛石頭通報。

     那群人除了一個穿日本軍服的坐在橋欄杆,其他的站橋上,盤查三輪車、牛車與巴士上的人士,凡有外省人即毆打。

    整個早上,那些警察不是困在派出所據點,忙着與另一群民衆對峙,不然就是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