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七重天之路

關燈
劉金福注意。

    他們是十二人組合的腳踏車隊,倒騎車前進,反過身,屁股坐在龍頭上,不時回頭看路。

    帕靠邊騎,好讓他們先過。

    為首的隊長騎看到帕頭戴飛行帽、飛行鏡,單手抓龍頭,車後頭拖三輛闆車,甚為勇猛,用閩南語說: “看,我們是‘嘉義十二少颠倒駛’,啊你是啥咪隊?” 帕聽不太清楚,直到對方用日語說上一遍,才響應:“利阿卡(闆車)隊。

    ” “我們要從嘉義騎到基隆港,去看大船拉尿,啊你咧?” “去台北逛菊元百貨,坐流籠。

    ” 菊元百貨是台北戰前的摩登地标,高七樓,人稱“七重天”,有流籠(電梯)升降。

    這是戰前小學生的畢業旅行習慣,憑濁水溪把台灣一分為二,以北的去逛菊元百貨,感受電梯給人暈吐的感覺;以南的學生,坐森林鐵道上阿裡山看神木和櫻花,拿火把到祝山看日出。

     嘉義十二少你一句、我一句,說菊元百貨是戰前的事了,現在改成新台百貨了,不過在那裡還能看到假裝禮貌,其實是妝厚到得低頭的電梯小姐。

    又說,現在流行看大船排水,再到基隆廟口吃一碗公的面線羹與米腸,直讓人上天堂。

    一海碗喔!嘉義十二少齊口說出,裝出翻白眼、猛吸面的表情。

    帕中了食蠱,肚子餓了,完全懂得他們表情的含意。

    他喳了齒縫,說他堅持到台北而已。

    嘉義十二少又我一句、你一句,說看你這麼行,一個人拖三台闆車,他們十二少也不是省油的燈,腳踏車能一起騎,就比看誰先騎到台北。

    說罷,拿出後座行李袋中的柴刀把路邊的竹子劈了幾根,把十二台車綁成一台協力車,一人在前頭掌控把手,其餘的人倒騎。

    帕這幾天騎得慢,關節都生鏽了,趁此除鏽正好。

    比賽開始了,帕故意漏個慢,看十二少耍寶。

    他們簡直是馬戲團特技表演,一下是千手觀音拍蚊子,一下子蜈蚣遊泳;有的人頭抵在坐墊倒立,有人站在坐墊上張手平衡。

    帕看夠了,把車慢慢超過去。

    嘉義十二少很快追上來,比個尬車手勢,發出“好啦!我先走了”的告别。

    起先互有消長,差距不大,最後嘉義十二少發揮了,屁股離開椅墊,兩腿猛踩,喉嚨爆開嘶吼,一排快轉的輪胎快把泥土路刨壞了。

    他們耗盡吃奶的力氣,卻隻能目送前頭的斷臂少年跷二郎腿騎車,單腳踩着落落叩叩、随時會拆解的鐵馬離開,整台車在下一個轉彎後消失了。

    他們發出怒吼,推托見鬼了,也深覺一路苦苦建立的嘉義十二少名聲在桃園路段被玩殘了。

     帕直往前騎,不顧劉金福在後頭發抖。

    傍晚時,騎到一座如彩虹般拱起的斜背式鐵橋,才感覺台北到了。

    那座橋舊稱明治大橋,帕曾在畢業紀念冊看過。

    一入台北深似海,随時會把人淹死,什麼都很多。

    他們現在得圖一塊栖身處,憑着介紹信的住址去找,問人最方便。

    但是那些人對生活範圍的幾條街之外全然陌生,沒有方向感,随意亂指,而且語氣非常肯定,好像那些道路會像拼圖瞬間打散後照他們的意思重組。

    帕走了很多冤枉路,要不是繁華夜色滿足了好奇,他可不敢領教下去。

    幾小時後,他們來到目的地,一間木造的旅館。

    門前遊戲的小孩熱誠的幫他們找房東。

    帕邊吃幹糧邊打量房子。

    它用磚牆圍着,上頭挂有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庭前種有黑松、銀杏與楓樹,不太像旅館,倒像日本時代的鐵路局或電火局的員工宿舍,隻有日本人才種這些樹。

    房東來得慢,手中拿扇子,拖着嘎吱響的木屐,說要租房間是有,四坪大小,衛浴共享,一個月五萬塊,先付三個月,漲價也要補足。

     “有沒有那種又大又便宜的房間?”帕恭敬地問。

     “又大又便宜?”房東收起扇子,敲敲自己的肩,說,“買張報紙攤在騎樓睡就行了,那真是又大又便宜。

    ” 等到帕遞上介紹信。

    房東看完後哈哈大笑,說你連住址都找錯了,差個天南地北,還要再過淡水河找才行。

    帕聽不懂。

    房東也懶得解釋,推開扇子,說:“算了,又大又便宜的房間當然有,不過是鬼屋,看你們自己。

    ” 劉金福在外顧着牲畜與家當。

    房東帶帕進入旅館,十燭光的照明燈,格局是中間一條走道,兩旁客房,傳來各種吵鬧聲,空氣彌漫陳腐味道,蟑螂螞蟻老鼠到處爬着歡迎他。

    房東介紹起來:以前是日本警察訓練所的宿舍,光複後一群人跑來搶地盤,把日本人趕到街上。

    後來國民政府軍又接收了這間房子當營舍,又把人趕到街上。

    沒想到最後還是“日本鬼子”赢了,把一連的軍隊趕走。

    啰!這就是日本鬼子的房間,唯一格局沒有變的。

     房間到處是黃底紅字的符,和各式用來鎮壓的軍徽、軍旗、軍階等。

    房間窗戶上鎖,有檀香味道,角落有插着香腳的一碗米,落滿香灰。

    房間有獨立的西式廁所,還有一張極其誇張又笨重的老式眠床。

    這間房子鬧鬼的原因沒什麼,這種故事到處有:一個日本巡察部長在光複後,被昔日不滿的台灣人重擊頭部,不敢張揚,捂着頭喊疼,回到宿舍後流血而死,就坐在窗戶下的藤椅。

    他的鬼魂徘徊在房裡,凄厲的叫聲沒有間斷,最高潮是一連的軍隊連夜撤走。

    而這間鬼屋是連長住的,老眠床是他的癖好收集,搬都沒搬走。

    目前的房東便租下整棟房子當二房東,隆重地做法事,簡單地裝潢隔間,專租給來台北發達的人。

    帕對這房間頗滿意,格局方正,窗戶通風,後頭還有個小庭院能養牲畜,唯一不滿意的是一個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