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瑪利亞·觀世音娘娘下凡

關燈
九青團區隊長劉金福老早就看穿鬼中佐要搞獨立。

    他要搞的事情也多,光是與八位老人鬥嘴,能把舌頭磨短一寸。

    隻有在休息時刻,他才會踱出恩主公廟的會議室,朝練兵場看看。

    那牆還不夠高,越高越好,也越容易倒下,省下多少麻煩呀!他時常對那些老人說,我撐了五十年,要是那些四腳仔能撐四個月,我就跳下去陪他們玩。

    然而不到四個禮拜,他就覺得權力好玩極了,每當他坐在臨時的恩主公廟草棚,俨然成了土皇帝,還坐上三輪車巡視村莊,視察他一手創辦的國語補習班。

    地點就在公會堂,學生老老嫩嫩的都有,有手拿鋤頭路過的,腰挂刀而追獵物到這兒的少數民族人也有,聽說這裡有糖果吃的更多,大家用北京話學喊:“一二三,三二一,這裡是關牛窩,那裡不是關牛窩。

    ”課結束前,學唱“國歌”,劉金福激動地唱,歌聲之大,已到完全不懂自己在唱什麼的境界,唯有幫忙彈風琴的美惠子撇頭對窗外流淚。

     劉金福當九青團區隊長,好在三餐有人服侍,壞在全村的雞毛蒜皮事都要管,雞跑掉也要找,要是不管,還會被民衆回以“以前‘大人’都會管”。

    這到了國軍來以後,民事糾紛更多,他煩死了,找機會開小差回家,這時他才發現走路能暴露自己多麼老了,左腳痛風,肩膀長年酸痛,喘到不行,連路旁撒泡尿都得瀝了好久,又滴濕鞋子。

    他把皮鞋、襯衫、西裝褲子脫掉,到小溪邊抓把幹土搓掉頭上的發油,用水洗淨,隻着一條寬大的水褲頭。

    比起每株都是裸裎的樹,劉金福還嫌自己多穿一條。

    樹林小徑又變了,誰走出來的都不知道,他迷路一小段才回到竹篙屋。

     沒人管的豬都野了,毛又長又臭,屋子附近布滿豬鼻子拱出來找蚯蚓、竹筍吃的洞。

    雞很怕生,遇人飛上樹頭。

    帕打赤膊,躺在雜草多過石頭的菜園,阖眼面對日頭,身上爬滿了螞蟻與汗水,左臂上插着玻璃針筒。

    劉金福撥開草走去,驚擾了帕。

    帕跳起來,睜大目珠看人,拳頭握緊,看清楚後才松手,轉頭從附近的相思樹下拎出個竹籠,裡頭全是粗皮暴跳的攀木蜥蜴。

    他先把蜥蜴塞入發情的母牛陰道,再放入竹籠為性餌,一下午少說能誘抓十幾隻的公蜥蜴。

    剖肚去除内髒,剝了皮,蘸鹽烤了吃。

    牲畜都聞香味而來,坐在火坑旁,要是誰嘴饞去搶,帕就往誰的腦殼拍出火花。

    焙熟了,每隻家畜分得半條,其餘的生内髒就丢給從樹後頭走來的小狗熊。

    劉金福盤腿坐,也吃一口,味道不錯,和着紫蘇吃更棒。

     此後劉金福在下午結束公務趕回家,半途把衣服挂在路邊樹上。

    蚊子越來越少叮他,螞蟥不靠近,他覺得血液可能又回到綠色的,呼吸中盡是樹味。

    不久他的聽力更尖,能分辨風吹過構樹與九芎的差異,能嗅出空氣中的蕨類孢子。

    沿途他摘了馬櫻丹、烏桕、咬人狗等微毒植物,回家攤曬,又将日前曬幹的拿出來用柴刀剁碎,三碗水熬成半碗藥,趁熱給帕喝。

    帕側身縮在屋前,臨着夕陽,過量的安非他命餘毒讓整個人顫抖不止,把手上的鐵塊捏爛,看不出那原是一把好劃開皮膚緩解痛苦的菜刀。

    倒是小熊伸舌舔去帕臉上的汗,冷不防被一肘搡開,滾出個丈外,腦漿濁了,久久爬不起。

    劉金福遞上湯藥前,遠遠地先用棍子捅幾下帕示意。

    帕喝了,舌頭把碗底摳淨,過不久藥效發作,他全身僵麻,稍有舒緩。

    劉金福哪知道帕是安毒上瘾,以為是人抓狂,千也試、萬也試,最後用上以毒攻毒的險藥,麻痹神經。

    他暗算,可用些大花曼陀羅與魚藤,要是帕已經瘋到要殺他的話。

     到了夜晚,空氣中浮滿姜味似的曼陀羅花味,劉金福睡在床上,甚至聽到那些不怕死的蝸牛在啃曼陀羅葉。

    有時他會猛然驚醒,伸手摸床邊的棒子,不是打那隻黑熊,而是防着帕。

    夜更深時,荒廢菜園成了夜總會,蟋蟀在那做窩,鳴叫如雷,讓劉金福恨起下午沒先朝那裡的小洞先灌尿水。

    這時遠方響起沉雷,要下雨了,雷聲溯着山溝來,有潮濕味道,劉金福期待随來的大雨澆熄蟋蟀聲。

    忽然間,門開了,風竄進來,一隻大蝸牛爬出去。

    劉金福驚着,定睛一看,是水缸被頂走了,溜溜地跑,肯定是傳說中的鲈鳗上岸來偷水缸。

    劉金福手中悶着棍子,追了去,人老關節硬,出門就跟丢了。

    他蹲下身摸,地是幹的,沒黏液,知道誰幹的了。

    是帕。

     帕得了戰争症候群,晚上不易入眠,有動靜,立即翻落床匍匐,即使是去尿尿也用爬的。

    夜間的雷響讓帕以為是炮擊,驚得從床上滾下,背了大水缸爬到外頭。

    滿園是蟋蟀忙過頭的求愛聲,熾熱摩翅,聽到有人爬來,便收聲安靜。

    帕拔下陰毛,不斷逗弄那些尾巴露在洞口的公蟋蟀叫。

    隻要蟋蟀還叫,叢林那頭的米鬼不會發現有人靠近。

    帕爬入森林,月光如水,萬物的影子在飄,世界盈滿靜谧的光波,他看到什麼,也好像沒看到,聽到什麼,而什麼也沒聽到。

    帕忽然沖着暗處大喊:“肉迫攻擊。

    ”一陣風吹來了,什麼鬼都沒有。

    這時帕才清醒,知道自己又像昨日一樣陷入噩夢。

    他沒有任何情緒,有也是忍一下就過。

    他身體縮進背上的大水缸,直到睡了。

    第二天,劉金福來到一片被壓倒的蕨處,看到倒覆的水缸在陽光下閃着釉光,裡頭還有個人。

     帕沒有想象中的虛弱,還能在大家面前表演如何跳進火車,解開拉娃的腿。

    吳上校便請某個少年帶路,領着一連的士兵去抓帕。

    逮捕理由很簡單,時機到了,大陸戰場需要他。

    森林的岔路真多,像樹根一樣散開,一會兒遇到割人的菅草,一會兒又是擋人的藤蔓,帶路少年憑着多年前的除夕來過劉金福家要過糕餅的記憶。

    在斜徑上,一條黑影撲出來大吼,皮毛竄亂,眼神銳利得很。

    衆士兵沒有防備,一時吓得往後倒栽。

    帶路少年也驚醒了,要是帕發狂不知道比這怪獸可怕多少,用蹩腳的國語喊:“那是他養的熊,走下去就行了。

    ”說完人也跑不見。

    那隻站哨的黑熊吓完人,一溜煙地也跑了,留下子彈上膛的士兵們繼續前進。

     幾公裡外的車站,大家圍着一攤肉泥觀察。

    有個日本警察看見車站快到便跳車,重心不穩跌倒,給輪胎碾成一張肉餅。

    不過又有人說是算舊賬,日本警察是被人推入車底,這種把守規當職業的人不可能跳車。

    劉金福是驗屍的見證人,等撿骨師來收拾血肉。

    怕腥的他坐在遠處的樹下等,他對其他的八位老人說,這個死日本人不會辯駁了,以意外結案。

    現在劉金福做大頭,其他人用點頭的。

    之後,劉金福往山崗望,那裡跑來幾隻自己家的豬。

    他知道事情來了,是官兵去逮帕了,他一路上布下的狗熊黑鬼陣、山豬八卦陣、飛雞迷魂陣隻能勉強撐一下,很快會被破解。

    他馬上在車站前叫了兩人轎出發。

    轎夫跑了數百公尺,喘息不已,多顆心髒也不受用。

    坐上頭的劉金福叫停,走下轎拿石頭砸它,砸不壞,要轎夫把空轎擡到駁坎上摔下來,錢他來賠。

    轎夫照實從高處摔岔了它。

    劉金福從中挑了個T字竹杠,叫跟随的兩隻豬銜了竹杠頭兩端,尾端觸地,他則蹲上了竹杠抓好重心,抽出皮帶揮打豬,便沖出去了,留下滾滾灰塵與在原地叫好的轎夫。

    劉金福年輕時在牛墟看過賣牛郎如此大膽的表演,一時技癢,如今也把家畜試試。

    幸好豬不是圈養的,野性足,頑性也強,往它屁股抽打,就溜出了數公裡外。

     到了家,劉金福聽到遠處傳來槍聲,約是抽一根煙的時間遠,趕緊喚帕入門。

    帕人癱在菜園,拖也拖不動。

    劉金福急呀!還沒忙到就汗水崩堤,他幹脆先煮飯備戰。

    誰知飯甑拿出,帕就聞聲拍門走入,砰一聲,讓劉金福以為國軍來了,想拿飯甑打去。

    牽硬殼牛還得用草誘,劉金福竊笑,摸出了藏米,全倒入甑内蒸熟。

    這時候軍隊到了,手持步槍。

    劉金福驚訝他們來得快,難不成自己的牲畜被殲滅了。

    他裝鎮定地說,帕就在家裡,你們去抓那畜生。

    幾個士兵照先前的演練把劉金福按倒,另幾個人也照演練的用槍托撞開門。

    門是虛掩的,士兵都跌入屋内,這點沒演練過,而且看到駭人的一幕:帕食量驚人,頭悶入飯甑,把沒煮熟的飯卷入嘴中,發出咬沙的聲響;手也沒閑,拿瓠勺往缸中舀水喝,喝得滿頭淋漓,索性砸了勺,頭插入缸飲,大呼過瘾,還撒個屁,滿室回音嘹亮。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呀!士兵驚訝。

    大口吃飯,這嘴上功夫還裝得過去,可是放屁的功夫,沒幾兩氣,撐不出回音。

    士兵連忙退出,遇吳上校問話,膨脝個不停,說那個日本軍官厲害,眼睛嵌火,嘴巴都是銳齒。

    話沒說完,屋内傳來一陣似機槍似的連環屁,大家卧倒,唯獨劉金福趁機站起,給趴在地上的吳上校哈腰,說對帕這家夥來硬的,不如他去說服。

    吳上校盤起了腿,拍拍袖口的泥巴,揮手要劉金福去辦。

    劉金福進了門,連舒緩一口氣都嫌多,對帕說出逃脫計劃。

     可是劉金福每講一句話,帕用“食飯吧!我肚枵了”和“先食飽再講”頂回去。

    劉金福覺得自己熱腸,帕拉出的是一坨冷屎。

    但是帕接下來打動了劉金福。

    他說他從來沒有感自己恁虛弱,骨肉像是被刮淨,站起來就抖,今晡日能不能帶阿公離開這,也沒暗算呢!将就食一餐再打算。

    劉金福忽然釋懷,平日沉默,甯願多放屁也不願對他多說話的帕,如今告解似,承認自己也會懦弱與害怕,也會擔心他。

    劉金福大笑起來,笑中有淚,帕也大笑,那些潮濕得連灰塵都快飛不起的屋内,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