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号與螢火蟲人

關燈
,在搞沒人懂的花樣,事出急迫,不得不大聲告訴他可上火了。

    一位道班夫看趙阿塗不為所動,踏前一步去搖,雨衣碰到爐門竟然嘶嘶地冒水蒸氣,才感受爐間的空氣熱了。

    大家着驚,神情如見鬼,回神速度也快。

    一個工人急忙把趙阿塗的手拉開。

    趙阿塗才回過神,手掌有水泡了。

    他不急着把熱煤倒入火室,裡頭火已沸、炭在跳,火車的心髒逐漸蘇醒,這時打開爐門很容易讓冷風灌進去,壞了火。

    工人悶着頭,沒見過隻要摸摸鐵門就發爐了,見過也不必驗證,傳說下去即可。

    他們走下火車,走入雨幕,大雨噼裡啪啦落,透過雨衣把那聲音放大再放大,但仍然澆熄不了腦海中剛剛的一幕。

     之後,白虎隊陸續來了,把之前拆下來的配件裝回去,窗戶、木椅或是一塊銘闆。

    沙盒灌了沙,煤箱填滿了,車踏闆也有了。

    紫電看來沒有那麼猥瑣了,穿上該有的配件,車身更重,更顯得風雨如何肆虐它。

    帕也來了,打赤膊,身上挂一個背袋,戴着銀藏送的飛行鏡防風雨。

    他東摸摸、西摸摸,在車上就是一副不想走的樣子。

    這時候練兵場的傳令來了,抖着雞皮疙瘩,好不容易才挨到天霸王,要帕趕快到河谷幫忙收拾那些危及橋梁的漂流木。

    帕把士兵們趕下車,即刻前往山谷。

    白虎隊走到一半,帕喝令他們停下,對趙阿塗敬禮。

     趙阿塗打開門,挺身,持鐵鏟子碰鞋邊,以機關助士的禮響應,目送他們離開,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直到自己心中清楚地升起一股榮譽。

    帕又回來了,他在風雨中走得歪斜,進入爐間後摘掉飛行鏡,從挂着的背袋倒出一堆平安物,有各種道教信仰的平安絭、千人針,或在布縫上五元或十元。

    帕對趙阿塗說,是白虎隊把家人給的轉贈,他不信這個,但也許你會信。

    趙阿塗很大方地收下,把那個裝有天霸王的“愛子的秘密”玻璃罐回贈給帕,他說,這世上從此又多一個知道紫電秘密的人了,并催促帕動身,趕快到山谷幫忙。

    帕點頭,走下車,但是沒有沿橋頭旁的山徑下河谷,是順着橋梁往下爬,幾個猴跳下去。

    在中途,他往上看那個大鐵塊懸在半空中,風雨錯亂地摧打。

    于是,他把叼在嘴裡的玻璃罐系在某根木梁,最需要平安物的不是他,不是天霸王,是便橋。

    然後,帕松手往下跳,穿越雲霧,抄快捷方式掉到河面了。

     趙阿塗在抛煤之際,把平安絭、千人針與意謂超越“死線”的五元布綁在爐間,微笑颔首。

    半小時後,氣壓表到達标準。

    趙阿塗打開車門,沿走道來到車頭邊的汽缸,打開水閥排水。

    第一泡蒸汽沖入汽缸會凝成水,得排出才能運作。

    排完左右兩側的汽缸水,最難的是底盤下那顆。

    風雨灌來,他貼在枕木上發抖。

    好不容易排完水,他爬出車底對成濑打出手勢,大喊:“蒸汽升騰。

    ”成濑拉汽笛回應。

    可是趙阿塗忍着風雨回到爐間,怎麼也打不開門,窗戶也被反鎖了。

    他沿外側走道來到駕駛室,對窗戶猛拍擊,表情和風雨一樣強悍。

    成濑不開門就是不開,鐵了心要趕人。

    趙阿塗用鞋子破窗而入,割破了手,血漫了開來。

    成濑拿着鐵棒驅趕,往趙阿塗的手狠狠地打,像面對最壞的小偷——要偷走他與紫電最後獨處的時光。

     “前輩,讓我進去。

    我還能夠抛石炭。

    ”趙阿塗大叫。

     “走吧!你去照顧其他的火車,它們更需要你,這個跛腳的大家夥由我來吧!” “我們一定能讓火車平安過橋。

    ” “算了,你還有亞細亞号的夢想,這台是我的夢想。

    ” “可是亞細亞号停駛了,聖戰吃緊,它在三年前停駛了。

    ” “一班心目中的列車永遠不會停駛的,它隻是靠站而已。

    ”成濑打開門,揮舞着手中的鐵棒趕趙阿塗下車,語氣深長地說,“走吧!為你死去的媽媽多想想吧!她要你開着火車到更遠更遼闊的地方,而不是卡在橋上。

    ” 趙阿塗被逼到便橋上,知道他永遠上不了車了,便立正對成濑行九十度鞠躬。

    他整個小學六年都在學這套,那時有個日本校長在每周第一堂,站司令台上,穿文官大服,五指并攏褲管,教全校學生九十度敬禮。

    那時他不懂誰能承受這套很假的禮數,現在他用上了。

    風很大,他彎腰五秒,起身離開,眼中都是淚水。

     成濑把鐵棒點在腳尖,以機關士之禮響應。

    他先回到爐間抛煤,“即使最後一次,也要做得像第一次。

    ”他不是對空蕩蕩的爐間說話,是訓勉自己,便弓着腳,用鏟子仔細地把煤抛勻,姿勢标準就像年輕剛上陣時充滿熱情。

    打開控水閥,蒸汽壓力鎖全開。

    他走入乘客廂,巡視各個角落,要是這次有人逃票沒被抓到,就要以生命付出。

    半途中,一陣強風吹得橋亂顫,成濑跌在客椅上,他随即站起來摸着搖晃不止的車子,說:“紫電别害怕,我老骨頭會陪你。

    ”邊走邊拉出褲裆的丁字褲,把自己牢牢地系在駕駛座上。

    強風又吹來,紫電劇烈晃動。

    成濑拉動汽笛,放掉刹車,加速棒漸次地推到底,大喊:“發車。

    ”他的目的是讓紫電着陸,不是前方二十公尺遠的橋頭,就是百公尺深的橋底。

     在便橋上往回走的趙阿塗也被切風撂倒,人趴在枕木上不能動。

    他擔心成濑的安危,回頭卻看到最動人的一幕。

    沒錯,雖然隻有短暫的一秒,但那就是“愛子的秘密”了。

    時速一百二十公裡以上的瞬間風速,讓火車車頭的菊紋盾開了。

    或這樣說,風雨順着盾子的紋路散開,散成雨隙,盛開成白蒙蒙的茶花,風雨越強,花越開,罩住整台機關車。

    這是趙阿塗第一次看到愛子的秘密,在火車靜止狀況。

    隻有一秒,這足夠了。

    汽笛聲驚醒了他。

    他趕緊起身往橋頭跑,大喊,橋垮了。

    便橋的木梁再也受不了,發出尖銳的脆響,聽得出它憋了好久才垮掉。

    帕綁在梁上的玻璃罐搖晃,繩子松脫,罐子往山谷墜,它被風吹得往更遠的上遊飄去,掉入了溪流中。

     山谷充滿聲音,湍急的河水沖來,上頭的漂流木哄咚撞擊。

    兩百多個士兵用加長的竹竿撐開漂流木,免得它們撞毀橋梁。

    馬匹也派上用場,拉開有危險的雜木。

    唯有帕還是老樣子,他腰上系了粗繩,一個人在河濤中拍浪,把自己當鐵鈎好抓開漂流木。

    忽然間,帕看到一個熟悉的玻璃罐子從上遊漂下來,随浪跳,他奮力遊過去撿。

    為此他錯過了天霸王掉落山谷的華麗鏡頭。

     一個學徒兵最早看到天霸王掉下。

    天霸王的大燈、車廂燈、側燈及腹部的工作燈都開了,主動輪和連杆亢奮地轉動,快得不見渣。

    煙囪冒着怒煙,刹車灑水器噴開水,水霧像張開巨大的薄膜翅膀在揮動。

    這個學徒兵想到帕講過的《銀河鐵道之夜》故事,宇宙中有一台奔馳的銀河列車,在流星雨中流動,活在沒有鐵軌與萬有引力的年代。

    美的極限令人駭然,他尖叫,讓河邊幹活的士兵都擡頭看去。

    夢的景象呢。

    淩空掉落的天霸王在前頭罩着一朵巨大的複瓣白茶花,激情盛開,有武士斷頭的凄美。

    轟隆一聲,它掼入溪底,河水噴開了,金屬火花随後濺開,山谷又亮又刺眼,瞬間又恢複該有的風雨暴怒。

    天霸王成了廢鐵。

    車殼嚴重扭曲,爐間泡水,汽管破裂,機關車的血液——水蒸氣從水中吱吱地噴出,機油在河面開成一朵朵的七彩油膜,空氣中飄着炭焦與油味,像靈魂離開的味道。

    剩下的是軀殼随急流而下,它的靈魂消亡了。

     帕沒有看到這一幕。

    天霸王掼入河底抛起的火光才引起他的注意。

    他誤以為是米軍的炸彈爆擊,随即知道那是什麼了。

    帕扯掉繩子,身子幾個掙紮,很快來到天霸王的爐間,那裡水溫比較高,漂滿蜂窩狀的石炭碴,他大吼趙阿塗你在哪?還打開火室的鐵門找而被一股劇烈的熱氣噴傷。

    他有些無奈地握着到處漂的平安符,卻不知它們已經發揮作用。

    帕前往乘客廂與駕駛室。

    電扇拖着電線從頭頂挂下,椅子掀翻,淹起來的水漂着各樣的殘木。

    帕眼睛忽然一亮,認為世界還有希望的,他看到成濑還活着,在那猛打方向盤,操縱火車前進。

    帕激動地大喊:“列車長,火車要沉了。

    ”他遊過去,撂起成濑的領子往門口逃。

    衣服是提起了,人還賴在那。

    成濑用丁字褲把自己綁死在座位,用領帶與皮帶把手綁死在方向盤,他也死了,一根加速棒穿過胸口,血水泛濫,染紅儀表闆。

    他死了也堅持原則,張眼看清楚路,手随方向盤轉——那不過是車輪碾過蜿蜒河底傳回方向盤的訊息。

     帕很無奈,但随即承認,有人走入自己的夢想不再回來,便說:“列車長,載我一程吧!” 他幫成濑整好衣服,撿回大盤帽戴回,大緻整理了駕駛間,看起來像還能用的。

    帕好累,筋肉發抖,坐上椅子休息,看着窗外的吃水線忽高忽低,漂流木到處竄,列車泡在混濁的流光,乘客全是那些流入流出都不買票的河水。

    在下一根巨木撞來前,帕起身來到車門邊,一腳踹開卡死的木門,回看了一眼成濑,便縱身大浪之中,往怒濤紮去,那氣勢仿佛要用自己的體溫把整條河加溫,事實上是被薄情地調戲一番。

    撲上岸,他頭也不回地爬坡,坡好陡,得用手扶着地。

    豪雨越下越嗆,小徑埋成了河,土石奔騰,他氣得大罵卻讓口中塞滿了雨水,拔了一棵筆筒樹當傘撐行。

    他回頭看了,有什麼聲音吸引他。

     在怒河中行駛的列車,很快消失在第一道山谷河彎。

    哔,汽笛響了,笛聲傳遍了關牛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