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喲娜啦,大箍呆閣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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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前等待,一下公交車,那被俗稱“地獄鬼”的B29爆擊機炸癱了,白天的街上沒半人,樹枯了,風也死了。

    銀藏說,他等了好久,幸子不來,他便前往她服務的醫院找,那裡也沒有她。

    原來她前兩天被炸死了,已在高雄川(愛河)邊火化。

    他走到火化處,川水靜靜,朝哈瑪星流去,河邊有人把堆成小山的柴灰鏟入河中,他不知道哪部分是幸子的,哪些又不是,河水無言地帶走他們,成為大海的部分。

    他用白紙包了些土灰放在胸口,緊捂着,花了整夜才走回基地。

    骨灰吸收了他的汗水結塊,像極了酢漿草的心形樣子。

    然後在某任務中,他把那包土灰當空撒下,告訴幸子這就是飛行,這是他千百回形容的感覺,如今她也飛了,希望飛到他方,變成鳥、變成蝶、變成石頭都行,就是不要再變成人了。

    銀藏又說,有一次,他升空攔擊米戰機時,得知将從下淡水河(高屏溪)方向飛來一群地獄鬼,便脫隊去擊墜他們,為幸子,為高雄川火化的靈魂讨公道。

    像地獄鬼這樣的飛機高度都在八千米以上,隼至多飛到六千米,但非拼不可。

    他把隼飛到極速五百五十公裡,機胴快震爆了,操縱杆因高速飛行成了插死在石頭上的武士刀,很難操控,好不容易拉升,隼的爬升力又減弱,于是他放平機頭,加到極速後爬升,讓隼一路以梯狀爬升。

    高度讓他的血液沖往腳底,情緒卻由先前的憤怒,慢慢變平和,期待隼能飛多高。

    就在隼快爬到臨界點,他難呼吸了,全身硬得像冰棍,腦袋快脹裂。

    他瞄了飛行高度表,赫然是八千餘米,而且還在上升,是真的嗎?隼不可能飛到這種高度的。

    這時他快窒息了,脫下手套,拿氧氣罩呼吸的力量都快沒了,手碰到冰冷的金屬闆時被凍在上頭,連忙硬扯下一塊皮,看來外頭的氣溫零下二十幾度。

    他說,更詭異的是,戰機最後停在空中,動也不動,沒風也沒震動,儀表靜止不動。

    他當下感到自己死了,隼在急速升空中出錯而爆炸。

    但是,他又突然省悟,他沒死,他隻是到了七重天,能證明論點的,是父親講的擡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心願映照在天。

    他擡頭往上看的瞬間,隼活了,機胴震動,引擎聲轟隆隆響,同時間有道影子從頭頂高速滑過。

    銀藏說,那影子是一架地獄鬼,距離不到十幾公尺的上方。

    近得讓他看到機翼下的五芒星标志,或成排的鉚釘,甚至看到那個因暖氣空調而穿汗衫、躲在機腹的下方半圓形炮室裡的機炮手,連對方臉上的雀斑和胡茬都看見,連藍眼珠裡的驚訝淚水都看見了。

     “藍瞳孔,像天空的透水藍呢!”銀藏仰望天空,白雲襯托下,天藍得這麼失魂落魄,好像頭也不回地以光速離開地球。

    銀藏歎了一聲,說:“這麼美麗眼睛的人,為什麼會殺我們?” “米國人就是鬼畜,比蛇還可怕。

    ” “那怎麼可能赢他們,我們拿什麼去比?你不是第一線,不會了解,人家武器比我們強。

    ”銀藏有點頹喪。

     “巴格野鹿,你還算是皇軍嗎?這種話說得出來。

    鋼鐵不是武器,大和魂才是最強的。

    ”帕生氣說,要不是顧到血緣之誼,恨不得賞他個連環耳光,打成火燒豬頭才行。

    接着他更憤怒地說:“不能赢也要同歸于盡,一起玉碎。

    ” “所以你是特攻隊?” “沒錯,是特攻隊,對戰車特攻隊。

    ”帕驕傲地說。

     銀藏吐掉叼在嘴的酢漿草,稱贊帕,不愧是天皇陛下之赤子。

    帕聽了,嘴角昂揚,差點把胸挺壞了。

    末了,銀藏才說:“我也是特攻隊,回來執行任務。

    ” “什麼?”帕炸跳了起,用手指杵着銀藏的頭,憤怒說,“你跟人争什麼神風特攻隊,你爸爸要你去開飛機,不是要你去做大箍呆。

    ” “你才是大箍呆,我是特攻隊。

    ”銀藏吼回去。

     “我是大箍呆,你是特攻隊。

    ”帕反駁,卻因為氣憤而舌頭癱了,竟把意思講反。

    他惱怒地推銀藏一把。

    兩個人你撞我搡,在地上扭打成一坨屎樣。

    滾了幾圈,帕才多使些蠅頭之力,自知不妙了,喊聲小心,就把銀藏推到一丈之外。

    銀藏落地後又滾幾圈,兩手抓牢草才停下,差點滾出關牛窩的盡頭。

     關牛窩溪在村裡沖撞,這山擋,那山攔,切開邊界的某座山才突圍出去。

    被切穿的地形叫牛鬥谷,形如兩牛抵角,相距三十餘米。

    對銀藏與帕而言,躍不過對岸,故稱這邊是關牛窩的盡頭,對面是關牛窩的開頭,或倒過來說也行。

    銀藏被帕推到了關牛窩盡頭,站了起來,嘶聲大吼。

    連聲音都跨不過這谷口,因為風也從這擠出關牛窩,強勁得很,把聲音都帶走了。

    銀藏吼去,把淚水都逼出了眼角,回音都随風而去。

    他張開手,那是一種飛行的姿勢,隻有飛行能超越這個盡頭,到達迢迢對岸,大喊:“帕你這大箍呆,你先跳過去吧!”在他後方的帕便往前奮力跑去,跳入牛鬥谷上方,張手張腳,淩空地走了十幾步,大叫“我是特攻隊”,才被引力帶往山谷去。

    銀藏知道再強的人也不可能跳過山谷,順着地心引力的心意去吧!他站在懸崖邊,張大手腳,以頭下腳上的姿勢縱落,飛往谷底。

    他張眼面對疾風,總有茫然時刻,不知此生所為而來,但飛行帶來了寬慰。

    短短的墜落,讓他從小在這有了飛行的快感,最後由溪水溫柔地接住他。

    銀藏在河中仍張手飛翔,順着翻湧,想象那是亂流,想沉入江底不起來。

    在河上遊泳的帕,抽了口氣,沉入水底摸出銀藏,一個腳蹬,半個身子便插出水面,把他拖到岸邊。

     帕把仍然呈大字飛翔的銀藏放在肩上,嫌他在河裡泳技差,不早拖出來就死了。

    帕撥開前頭的草,忽而停下來,發現這上岸處是淺澤,是長滿野姜花的河灣,充滿燦白的花朵與香氣,水聲在這轉角發出仿佛禮贊之聲。

    帕把銀藏放下,也把他的手收攏,用客語告訴他:“啊!這裡哪都是山姜花,你看,山姜花也能變成‘莎庫拉(櫻花)’。

    ” 銀藏回頭看,走過處的白花,沾了他們的血。

    他摘了朵,那白中透出瓷光的花瓣,被血占領。

    血滲入花瓣呈現微血管的走紋,那麼清晰,陽光甚至強化那亮度。

    銀藏悲從中來,淚水滑落花瓣,他用清淚擦掉血漬,越抹越暈開,反而越櫻紅。

     “如果可以,我甯願是山姜花。

    ”銀藏擡頭說。

     他們此時的情感好脆弱,一觸即發。

    冷不防,帕給銀藏一個耳光,把他扇倒入水。

    “身為特攻隊,我不準你亂說話,不準喪氣,更不準把淚流出來,你是皇軍,皇軍呀!”帕說完,轉過頭去離開。

    他也想哭了。

     “我跑赢你了,我是隊長了。

    ”銀藏從水裡爬起來,大吼,“我命令你是大箍呆,不——能——死。

    ” 帕不想回頭,走出水澤,把身上的枯花瓣拿掉,順小徑往山頂走。

    他在路彎處回盼,看着那片野姜花被陽花下的水光托着。

    銀藏還躺在那,看起來像就該擱在那的水流屍。

    他累死了嗎?帕想。

    他發現野姜花都被摘光了,一朵不剩,剩下純然的葉片。

    摘落的紅、白花瓣從水澤漂離,進入溪流而波濤,而翻騰。

    帕眼光順着河流上的花屍看去,千山擋住了視線,但河流奔騰不息,光聽到水洶湧的回聲就知道多少曲彎造就了多少洄瀾,河終會掙脫一切流得遠。

    他靠在一棵豬腳楠,樹梢的苞瓣是紅的,如插滿了燃燒的蠟燭,多麼亮。

    然而帕卻感到生命的無奈,感到人需要神呀!可是天空這麼空洞,神在哪,天皇陛下又在哪?帕擡頭期盼。

    樹上的葉苞紛紛然,樹幹吸走他的暴躁,也給了依靠。

    他呼吸沉重,疲累得骨頭都要爛掉,不久就靠着樹睡去了。

     幾天後,淩晨三點整,大部分人還在睡夢時,機場的傳令兵提着燈在樹林快跑,到處有岔徑,夜裡看來似曾相識,他為自己的迷路而緊張。

    在傳令兵進入白虎隊營舍範圍,一個躲暗處的小哨兵喊:“站住,口令。

    沒口令就是間諜。

    ”“混蛋,有急事找少尉殿。

    ”傳令兵高舉着燈大罵,更為找對路而高興,他迅速來到挂有“少尉殿休憩室”木牌的寮舍,敲門要帕受命,不顧後頭快急哭的小哨兵用木槍戳着他的背糾纏着口令。

    帕穿着這個月來連上床都穿的戰鬥裝,下床後拍平皺褶,便應門接令。

    他受命後點亮煤燈,火老是在跳,哆嗦得很,屋内的擺飾搖晃影子。

    坐回床沿,他兩手杵在膝蓋,愣着滿房間的影子,尤其是桌上種在麻竹筒内的酢漿草,樣子孤單,但影子卻無比壯碩。

    它是一株四葉的酢漿草,幾天來他命令學徒兵在操課之餘去找,幾乎把整座山頭倒出來分類才覓到一株。

    帕把盆栽捧在手裡,看呆了。

    窗外漆黑,無邊無際的森林充滿詭谲的獸鳴,說不出它們是歡娛,還是悲傷,或許隻是單純的發聲。

    但是,帕好希望此刻是暫停的,不用執行任何命令。

    不多時,窗外飛來夜蛾,熱切地撞擊燈瓶。

    帕要熄燈,覺得這燈是它們最後的溫暖,便留了。

    他振起身,吹響哨子,大喊:“緊急事态,緊急事态,全員着裝集合。

    ”寮舍傳來床闆如釋重負的聲音,學徒們早就發現隔壁的隊長室透來燈光,新命令将執行,便偷偷在棉被裡套衣服、戴鋼盔、打綁腿,一切如同在墳堆中完成。

    隻等哨音響,他們踢翻被,很快集合點名,拿火把往機場移動,隻留下哨兵。

    他們跑在山徑。

    跑得夠快了,在後督陣的帕仍數次責罵他們快點。

    在一個轉彎處,帕檢查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