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夢裡隻有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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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騎馬的憲兵,來到操場。

    憲兵拿一面繡有白馬的旗子,馬旁繪有刀盾,迎風揮響。

    旗上的金蔥繡馬有些粗糙,刺藝淩亂,是倉促做的。

    鬼中佐把旗子插在地上,不說道理,隻說故事來表達學生們的任務。

    他說:事情在一八六八年,地點在内地,當時仍有許多藩主不願降于新政府。

    與德川将軍有親戚關系的會津藩,是力抗新政府的主力之一。

    會津藩的軍隊編制采年齡分組,依中國的四方守護獸而分為玄武、青龍、朱雀、白虎四隊。

    其中,白虎隊是十六歲左右的少年組成。

    新政府的官軍逼臨到城下,鏖戰月餘。

    最後三百員的白虎隊手持武士刀和長矛,束裝沖出城,憑着武士道精神殺向現代化武器的大炮和铳彈,和官軍決一死戰。

    講完這故事,鬼中佐把那些關鍵、僻澀的字再解釋,直到馬都聽懂點頭了。

    最後,鬼中佐以激情的聲調對學徒兵下結論:戰車飛機不耐用,唯有大和魂才是武器,那是最強的精神鋼鐵,“你們要成為天皇的醜陋盾牌,抵禦米鬼,你們是現代的白虎隊。

    ”鬼中佐高聲說。

     白虎隊成立,正式名稱是“對戰車肉迫特攻隊”。

    他們不拿槍,是背十五公斤的爆藥或反戰車地雷,憑武士道精神,沖向米軍戰車引爆自己,是用腿跑的神風特攻隊。

    每天早上,帕吹哨子催人起床時,白虎隊要大聲齊喊一生懸命提振士氣,沖到溪谷盥漱。

    岸邊人多了,很多學徒兵被擠得摔入溪水。

    吃飽早飯,他們又蹲在冷水,雙手合十,虔心打坐,稱這是用冰水把自己鍍為鐵人的電鍍時刻。

    鍍好身體,他們穿上俗稱丁字褲的纏腰布——綁得松,小雞雞會探出頭;系得緊,蛋蛋會窒息——跑步,不是逆着激流跑,就是拖木樁在馬路上跑。

    操過頭時,動起來還好,不動時哪都痛,連頭發也酸唧唧的。

    連澡都沒洗就上床睡,身體又臭又多水泡,隻能側睡。

    半夜要是貓頭鷹的叫聲過大,還以為是帕在喊起床命令,沖到山溝,用中指猛刷牙,以為訓練開始了,清醒後蹲在那哭個夠。

     更晚時,月光從窗口照下,蟋蟀躲在榻榻米的縫隙叫不停。

    有人偷偷開門進來,坐在床沿。

    那個人裸着上半身,把身上長滿的黑色光芒拔掉。

    學徒兵又以為見鬼,細看原來是令人懼怕的鹿野軍曹。

    帕叫醒幾個學徒兵,要他們幫忙一根根拔下滿身的鬼針草和含羞草籽,草針有倒鈎,把皮膚都扯爛。

    有些學徒兵猜測:帕晚上跑去跟鬼交關,得了不死之身,才力大無比。

    想到這,他們吓得蒙被大聲哭,聲音讓棉被如墳墓鼓起來,汩汩流出來,像瘧疾傳染開來,聞者啜泣不已。

    帕這時會大吼,混蛋,給我安靜下來。

    寮舍才又淪陷在蟋蟀的巨大鳴叫中。

     操練時,他們把帶來的祖上墓碑背在身,那重量約十五公斤,滿山滿谷地奔跑,訓練極限體能。

    有時候,他們吼着沖進民房,不管居民在竈房做飯或在床上做愛。

    有時候,他們沖進火堆,不管火舌多麼熱情或無情。

    有時候,他們沖進開火的高炮,永遠沖不出日後隆隆的耳鳴。

    演習的重頭戲叫肉迫,是背炸藥沖入敵陣感受到敵人體溫時才引爆。

    他們把火車當假想敵。

    在首班車進站時,白虎隊在山頭伺機,看着車殼上的蝴蝶反光。

    火車離站了,蝴蝶也飛散了,敢死隊從四面沖來,穿過蔗田或河谷,朝火車撞擊。

    機關助士在離開關牛窩前,會先看到一群少數民族小兵拿竹竿殺來,竿尖裝有當作炸藥的石灰包,刺中車身頓時迸了灰。

    不消多時,三人一組的學徒兵沖出,戴鋼盔、背墓碑,不是絆倒、體能不支地跪地,就是被火車的煙塵嗆翻了。

    帕站在車頂,射彈弓當铳子,丢拳頭大的石灰包當作手榴彈還擊。

    中彈或染到白灰的人,算是陣亡了,得在晚點名後以夜行軍加強教育。

    小肉彈攻擊目标,不是碰觸火車就行,得沖上火車鍋爐室或車頭的豬鼻蓋,才能引爆車體。

    那就像神風特攻隊駕炸彈機,得沖入航空母艦的煙囪引爆鍋爐,或沖炸飛機升降口才能引爆到艙内。

    白虎隊達成任務,會站上火車頂,興奮地舉拳喊“虎、虎、虎”。

    不過這樣的機會少,夜行軍多。

     到了後來,白虎隊有了妙計,他們在黎明前互相把彼此埋在假墳墓,躲到土裡等火車來,忍受螞蟻和寂靜的騷擾,一等是數小時。

    等到肚子餓,便在墳裡吃罐頭,有時他們會吃到大正年間、儲存有二十餘年的牛肉罐頭,肉質綿,入口立即化成泥肉,公認是罐頭中的天霸王,忘記自己該裝死而跳出墳墓,吓壞趕夜路的人。

    當日頭出來,陽光穿透土而碎閃閃,他們以為看到了滿天星鬥。

    不久,入莊的火車震動世界了,星雲拼命眨,甚至崩下來。

    自埋在冢堆裡的學徒兵趁墳墓震塌前沖出來,背上插在墳前的石碑,三人一組向火車特攻。

    現在他們懂得技巧了,利用漢人亂葬的習性,随時随地造墳,更有機會靠近火車。

    他們小組特攻時,還有妙計,體能最差的先喊出“我先了”的經典告别後便在半途引爆自己,制造紊亂,讓其他兩位體能好的從旁夾擊,總會有一人成功。

    演習結束,百餘名學徒兵一身塵灰汗水,有的綁腿松了滿地,有的還從褲管掉出長長的丁字褲帶,像累死了脫肛,大腸掉出來。

    他們聚在莊子口,由帕帶領對火車揮手喊:“莎喲娜啦!”車間的機關助士脫下防煙的玻璃眼罩,眼中帶淚,揮着鏟煤用的小鏟子,回喊:“阿禮嘉多。

    ”火車回轉,又是迢山遠水外,兩邊人的眼裡剩下淋漓藍的天,晴空廣袤,太陽正青春。

     到了夜裡,關牛窩有不少東西張開毛細孔,不是呼吸,是在漏氣,連河水也因為這樣而容易蒸發成雲。

    花了兩年,鬼王把村子戳滿小孔,摸索地标,終究會有帶鬼兵出莊的一天,攻殺北白川宮能久親王。

    帕為了延遲鬼王出征,先在鬼針草叢打滾,全身裹滿刺,再滾過那些毛孔粗大之地。

    毛細孔會收縮,恢複原本的質地,甚至更平滑,讓路過的鬼王滑倒。

    有一回,鬼王帶領幾個願意出征的老貨仔鬼,像螞蟻沿着記憶的道路前進,走到山谷時聽到山豬在打滾,不留神便在石頭上滑倒。

    鬼王俯下去摸,石頭太滑了,先前的發簪記号全消失,被破壞的紀錄是這幾個月來的第七十一回,比章回小說還多。

    鬼王用發簪遍插回去,包括那隻發情的山豬。

    地上裝山豬打滾的帕哪敢動,抿舌頭不說話。

    鬼王的簪子快插上帕的眼睛時,聽到狗熊驚叫,忍不住罵:“好像是蝦蟆叫。

    ”裝狗熊不成的帕,趕緊在地上蛙跳。

    鬼王跳騎上去開罵,說又變成山貓了。

    帕學貓爬上樹,鬼王忍不住歎氣:“帕,你終于變回猴仔,親像人了。

    ”講煞了,鬼王罵帕把他的地盤搞亂,還問他為何這樣做。

    帕倒是先問起鬼王,如何發現那些假動物都是他。

    鬼王說:“你有三個心髒,跑得比人快,力也大。

    你怎樣變都無法隐藏,我摸不到也聽得到你的血流得比别人快三倍。

    ” “我是來同你講,”帕拍去灰塵,吸口氣,說,“你的冤仇人來了,要同你争輸赢。

    你煞煞準備一下吧!” 鬼王先是大笑,然後說:“你的第三顆心在亂跳,不是講黑白吧!” “随在你。

    ”帕說完離開,決定帶領子弟兵和鬼王一戰,驗收成果。

     第二天傍晚,加強夜間教育的白虎隊行軍到冢埔,眉眼端正,腳步泰然。

    這些學徒兵被本地小孩戲稱“大街憨”,因當時市鎮的行政單位稱“街”。

    這大街憨考試讀書好,和洋文化看得多,但卻怕鬼這老祖宗,越是接近冢埔越是長雞母皮。

    到了陰氣強的墳場,強風吹低了菅草,把躲着的墳堆都請出來了。

    真是凄涼得好,多些鬼更冷清,誰知帕趁此時下達對戰車攻擊準備。

    學徒兵傻眼了,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