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夢裡隻有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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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人家的口水酵母,瞪大眼,舌頭大抖:“啊!好在我醉了,醒了就忘。

    ” 坂井說着說着,淚水窸窣,鼻水也吸得窸窣響。

    眼下,這些學徒兵帶來的食品,雖不合胃口,但都各自充滿故鄉的味道。

    他來自日本東北的山形縣,美麗的最上川流過家門前,那河終年流動着家鄉味,從來沒有在内心停過。

    膏腴的毛蟹火鍋、味噌腌鳟魚、豆腐炖鴨兒芹,甚至嗆得流淚的芥末腌小茄子,味道從記憶腦門一路流入嘴内,讓他口水怒湧。

    如果再配上醋腌姬竹筍和現烤得金燦燦的飯團,飽食後,雙腳一攤,随着最上川的浪波而死也行。

    他年輕時離鄉,在東京澀谷一帶混,做放高利貸、收保護費的勾當,自認什麼事都能做,卻老是做出讓他母親傷心的錯事。

    母親很擔心這小兒子。

    坂井在一次械鬥中受傷,休養時卻收到母親摘野菜跌落川中而溺斃的電報,正當要回家奔喪時,母親數日前特地托人從山形縣送來的家鄉解饞食物才到。

    他還沒開盒看,淚就落下,因為一股最上川的河味與水聲湧出來,傳來川上的船歌。

    裡頭還有各種家鄉腌漬物、一個娃娃造型糖果罐及一封信。

    信中寫明:要坂井好好養傷,不要再誤蹈歧途了,免得有朝一日,媽媽與你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時,坂井你呀,已非我以前生出的四肢完好的小坂井了,媽媽不忍呢。

    坂井看完信,跪在地上哀恸久久,淚水停不住,仿佛禮物是母親化成一縷鬼魂送來的,當下放棄從前,避難到橫濱下町一帶當居酒屋廚師。

    原以為能好好過日子,但戰争吃緊,在四十歲時征調入伍,輾轉來到台灣戍守。

     淚水是情緒的荷爾蒙,坂井趁醉唱起最上川船歌,用酒瓶當船槳劃,大聲唱誦松尾芭蕉的俳句:“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五月雨を集めて早し最上川)。

    ”來自内地的坂井,不是俗稱灣生在台灣地區出生的日本人,從小沒有強烈的殖民地階級概念,江湖味、裝老大的樣子,很快被自己拆台。

    他拿槟榔蘸橘子醬吃,又猛喝米酒,甚至脫掉了軍衣,隻穿内褲,把毛巾綁在額頭,大跳八扛神轎舞,唱橫濱的情色風俗曲,臉色猥亵。

    這讓聽懂的學徒兵心發癢,聽不懂的茫然。

    最後,坂井手腳叉個大,躺在地上呼噜睡去了。

    “這就是當兵了。

    ”一位學徒兵說,大膽捏坂井的鼻子,看來捏斷也不會醒。

    狀況解除,他們依區域或部落各自築起小團體聊天。

    在他們距離死亡前的八個月内,用半生不熟的日語交友,用各自最熟的方言或母語罵人,最後用拳頭搏感情。

     隔日,有五個吃不慣軍中臭糙米飯的學徒兵躲在廁所附近,吃着向農民買來的地瓜飯,用糞臭掩蓋飯香,免得被人發現。

    他們吃相又急又難看,不時晾着燙傷的舌頭,發出呼呼的吹氣聲。

    “喲!你們看,那是大象人。

    ”一名學徒用筷子指着山谷的小溪,驚歎發聲。

    那有一個少年走在河中,骷髅臉,臉上露出長長的象鼻子,步伐誇張地踢正步。

    鬼呀!五名學徒吓得站起來,站起來想看個清楚。

    隻見少年走到深潭時,一手拎個百斤大石,一手把鼻子舉過頭呼吸,慢慢把身子沉入水就消失了。

     這少年是帕,頭戴防毒面具練習行走。

    他從另一端的溪水走出來,把面具通氣管尾端的濾罐收入腰邊的帆布袋,到廁所時,聽到竹林後的窸窣響,以為野豬在覓食,繞路去看。

    喲!看得他大笑,有人摸魚摸到廁所了,便把手中大石猛力地掼地上,地皮一緊,幾個嘴巴還吮着筷子、用芋葉盛飯的學徒兵便彈起來了,不是空中噴筷,就是連番叫苦,臉色白得能當鬼了。

    帕順手接了他們,像馬戲團的小醜抛球般把他們在空中輪轉,一路抛,一路唱軍歌,來到兵寮前的小廣場。

    學徒兵都跑過來,看到幾個同伴在天空尖叫,褲子濕答答,連縮舌頭都是要命的事。

    帕把五個癟人給晾在樹上,摘掉面具,下令集合,說:“注意,注意還動。

    我是軍曹鹿野千拔,是你們的隊長。

    ”這時宿醉的坂井被帕吼醒,跑過來,雙腳打岔蛇行,邊敬禮邊罵學徒兵們快集合,卻發現隻有自己落尾,就知道完了。

    帕大罵坂井混蛋,順勢踹他個滾蛋,力道讓坂井差點翻到兩腳分家了。

    坂井滾到胯下撞上樹幹,那兒痛得他大叫,最後屁股朝天。

    這一幕讓學徒兵腳夾緊,感到自己的卵葩也痛到抽筋了。

    這下他們終于搞清楚,眼前的少年才是大尾的。

    是傳說中,不,是活生生的鬼軍曹。

     倒栽的坂井翻回了身,搓着撞傷的子孫袋,跪地不起,折腰點頭,嘴巴小聲賠錯。

     “萬年二等兵坂井一馬,都昭和幾年了,你還在廢話個屁?”帕大吼。

     坂井有竊盜、抗命案底,始終隻能當最低階的二等士兵,軍中術語叫萬年二等兵。

    坂井對帕的怒吼不是不理,是還無法振作,隻能怪體内酒精還很兇。

    他勉強站起身,醉眼喈嘴地說:“報、報告軍曹,我剛剛說的是:收集那梅雨後,成了關牛窩川。

    ” 帕又踹了下去,好把他的酒意踹掉,說:“是嗎?巴格野鹿,是‘收集梅雨,成了最上川’,你天天說這夢話,我會記錯嗎。

    不要以為做錯事,改句子來賄賂我,記得,耳朵拉長點,皇軍不接受賄賂的。

    ”帕轉頭對學徒兵,喉頭扯緊,高音量說:“當兵不要打混,這古兵混得兇,混到了老伯伯還是二等兵。

    還有,我最恨人家小看皇軍,坂井給大家一個好榜樣,小看皇軍就是這下場,我會把他的大和精神踹出來。

    大家感謝坂井,他給大家一個錯誤示範。

    ”學徒兵各自感謝,有人大聲,有人小聲,有人低頭帶過。

    帕說他隻要一種聲音就好,便先教他們稍息立正地變換,直到大家的雙腳齊一發出聲音,才停下休息。

     學徒兵腿發酸,坐在地上捏,看到帕的胯下一鼓一鼓地跳,都瞪大眼,心想鬼軍曹的老二太強了,強過馬屌。

    有的學徒兵還懷疑帕是深山的狸貓。

    他們看過日本戰争漫畫,狸貓的陰囊可以膨脹成防毒面具或降落傘,更能變成盾牌擋米國子彈。

    帕看出大家的驚訝,大喊集合,挺腰把那兒撐出了大帳篷,說:“我的弟弟在這紮營,他叫鹿野山狗大。

    聽好,他要出擊了,誰要是伏地挺身輸他,就倒大黴。

    ”然後伸進褲袋把老二扯出來,丢入隊伍。

    那些士兵瞬間像小女孩尖叫地跑開。

    帕的老二粗皮疙瘩的,毛還沒長齊,好兇,不斷張嘴叫。

    原來是一隻攀木蜥蜴。

    學徒兵覺得好笑,又不敢笑,心想它體能好到哪。

    比賽開始,鹿野山狗大趴在地上一挺一伏,夠慢吞吞。

    “坂井,‘恩賜煙’拿出來給弟弟抽。

    ”帕說完,坂井很不甘願地拿出天皇頒賜、紙筒上繪有菊紋的香煙,撕掉鋁箔包,點着後先吞幾口,歎說糟蹋了,便塞給蜥蜴。

    它叼皇煙,抽幾口,張嘴猛地咳出,眉目大開大阖,前肢就像火車的汽缸連杆快速活動,學徒們都趕不上節奏。

    隻剩帕用單指做伏地挺身跟它較勁。

    伏地挺身沒人赢,帕便說:“比跑步總可以,誰跑輸鹿野山狗大,誰就倒黴。

    ”講煞了,他大腳蹬地皮。

    蜥蜴把煙蒂呸出來,吐出煙泡,後肢蹲起馬步,一溜煙跑到樹上去跑步。

    學徒兵又輸了,隻有帕在那笑個不停。

     之後,帕開始訓練他們那一套了,照例從真前進、吃假飯開始,學徒兵又累又餓。

    而且接下來幾天都重複練習,他們私下抱怨,連槍都還沒碰過呢!要是就這樣餓死,哪看得到步铳表尺上的菊紋。

    到晚睡時,上百人擠在通鋪床上,冷風厚,棉被薄,新制的竹床又容易割人。

    有人聽到貓頭鷹叫都會怕,咕咕的聲音像取笑他們,半夜都不敢下床尿,情況凄慘隻能用吞淚形容。

     不久鬼中佐才來派新任務。

    他騎着烏金色的骠馬,後頭跟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