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作鹿野千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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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的靜子溫靜地跑來應門,躬身遞上鞋子,說辛苦了,她熱茶泡好了。

    然後她轉身離開,一切仿佛沒發生過。

    乃木大将把鞋櫃打開,看到另一隻木屐在那,沾着髒雪垢,一摸卻還有溫度,便把自己懷中的那隻也拿出,安靜擺一起。

    這樣的夫妻感情讓他們在明治天皇駕崩,靈車緩緩地駛出皇宮、禮炮高響時,兩人盛裝,在寓所自殺,在血泊中,唯有一對舊木屐漂浮着。

     “我以後會讨厭走這條山路了。

    ”帕很誠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它會讓我一直想起這個故事。

    ” 視察完五座山炮,鬼中佐往第六座去。

    他沿着山徑,馬匹蹬蹄而上,發出嘶嘶的噴氣聲。

    一個小彎處,陽光照亮路旁的山芙蓉,白花受日照而漸次豔紅,好不芬芳。

    鬼中佐的眼神越過花叢,卻被後頭展開的風景逼得眯上眼,好美呀!他驚訝。

    豐沛的冬陽流淌,抹亮視野,也抹亮自己稀微的思緒。

    近處村莊,磚屋錯落,雞犬相聞,火車唰唰地馳過山道,能聽到上坡時的強悍加速聲。

    他注意到冬天的桂竹,帶着名為“山吹色”的焦黃,風不知從哪來,滿山也飛滿蓬勃陰沉的落葉,害得馬無法前進,這是九降風的威力。

    他繼續往高炮地前進,共花三小時視察完,時局歹歹,得時常調動炮台,免得被米機炸到。

    現在的制空權不是日本的了,天空少有飛機盤桓厮鬥。

    一旦飛機被擊墜山間,村童照舊先鼓掌,點頭叫好,他們走兩小時去看墜機,還是零式戰機,難過得花六小時走回。

    鬼中佐仰看,還是太陽旗的藍天,哪時才能飛滿帝國飛機? 就在這時,練兵場傳來高聲唱呼,大喊“第九九九人”,大聲敲鼓通知鬼中佐。

    他聽到,也知道時候到了,在這困頓的時局仍有令人振奮的消息,他勒馬繩回頭,叱一聲,奔過森林、溪谷、菜田,揮刀沖過割人的蔗田,酣暢沖殺,隻為早一刻馳回練兵場。

    在練兵場,帕正站在相撲用的土俵台,身穿丁字褲,雙手抵地蹲踞,一雙眼睛銳如鬼。

    相撲術語中有“五人拔”,是連續打敗五個人的競争,打敗對手謂之拔。

    鬼中佐會是這個月來第一千位被帕拔起的,也是他給帕取名“千拔”的厚望,成為力大無懼的大和武士。

     鬼中佐駕馬繞着土俵台,怒斥:“拿出真本事來。

    ”說罷,揮着馬鞭逼士兵向前扳倒帕。

    百來名士兵大吼,從四面八方沖上土俵台,後頭的鬼中佐繞圈子揮鞭,怠慢的兵則背部吃痛。

    塵埃飛揚,士兵們發出激情的大吼,好像一腳踏入瘋狂的死境,沖去台上,要把帕撕個粉碎。

     台上的帕胡亂蹬土,瞎眯那些兵,不管一雙、一打來人都扔走,俨然天下都是他的。

    當鬼中佐的馬鞭再度揮向高台,逼近士兵時,鞭子竟然卡死,他定睛一看,鞭梢被帕狠狠地抓着。

    鬼中佐用皮靴操控馬後退,要把帕扯下台,哪知鞭子扯直了都沒用。

    一拉一扯間,帕又占上風了,像是丢鍊球那樣甩起鞭子命令馬匹繞着土俵台馳奔,好撞開士兵。

     “這是垃圾場嗎?全是廢物,滾開。

    ”鬼中佐胸中盡是羞怒,喝退士兵,駕馬沖上幾乎潰敗的土台,勒馬回身,用後蹄猛蹬。

    帕雙手環護胸口,穩住身,一腳抵住界繩。

     鬼中佐喊:“混蛋,你是誰?憑什麼能氣焰嚣張?拿出本事來。

    ”一場父子的對決,讓鬼中佐腎上腺激素噴湧,不要讓帕輕易得逞。

     帕毫不受激怒,咬牙捏拳,眼神無畏地頂回去。

    鬼中佐令座駒高高地舉起蹄嘶鳴,揮鞭往前打,現出泰山壓頂的氣勢。

    帕這下吃了鞭痛,生出無比烈焰的氣勢,趁隙蹿了去,雙腳釘住地面,兩手以神力绾抱,吼聲先去,氣力後追,肯定把這數百公斤的馬和主人填滿胸口之後拔出界。

    鬼中佐知道,再努力都徒然,再掙紮都枉然,他成為兒子第一千位“拔”了,成就了千拔。

    他紅了眼,把鞭抛了,把威嚴都抛光光了,攤開手喊:“你是誰?” “我是鹿——野——千——拔。

    ”帕怒目大吼,向風去,向雲去,向那無邊無礙的天去。

     焚藍的天空下,風靜了,雲停了,世界無窮無盡。

    在世界的盡頭,一條地平線剖開了天地,在細線間,一隻大冠鹫逆風盤旋,它孤傲,它羽翮大展,它顧盼自雄。

    它的眼中無盡藏了,整個地球也行,卻隻顧着地上那小小的人影,聽他大喊:“我是鹿——野——千——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