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裡有番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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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瘧疾和“生番”砍人的荒地,是物産豐饒的天堂,宣布此地叫“瑞穗”——稻谷飽滿豐潤,像鮮乳一樣從穗尖滑到底,也像鮮乳一樣喂養人——可惜九降風過刃,太犀利,皮膚常被割傷,與關東著名的下山風一樣,往往傷人于無形中。

    他在公學校旁的空地紮軍營,開始操兵,要把士兵練成九降風般銳利,去戰場收割敵人。

    不過,吉普車的發動聲和馬匹鳴叫,幹擾了學生上課。

     學生每日面向東升旗後,要轉向東北朝日本的皇宮鞠躬,代表對天皇、皇後的敬意。

    可是離學生最近的,隻有馬匹吐氣。

    它們向學生們嘶嘴皮。

    士兵連忙把馬拉過去,學生這下看到更精彩的馬屁股開阖,一坨糞直落地,冒熱氣。

    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誇張,肺囊笑癟、腸子折傷,鞠躬時快拗不回腰骨了。

    師長對這大孩子沒法度,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

    特别是校長更是狠,平日聽到誰講客語或泰雅語,罵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寫着“清國奴”的狗牌挂在學生身上。

    被罰的學生要去找下一個不講“國語”的人,移交狗牌。

    狗牌最後全找到主人,挂在帕身上,像胡子一樣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壓得脊椎側彎。

    狗牌挂越多,帕就越講方言,鐵着挑戰規定,校長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腫得找不到指甲。

    所以,校長看到帕對馬狂笑,隻有咬牙的份,想來想去,隻好把他調為升旗手,也許拉拉繩子能讓他專注些。

    三天後的升旗典禮,即使六匹馬齊一放屁拉屎,帕半個笑紋也不皺,冷得像中風的石頭。

    校長以為這是他的功勞,把帕調為旗手是對的,其實是新老師美惠子無意間用黑土丸馴服了帕。

     美惠子教學生飯前洗手,說蒼蠅這麼髒,專吃腐敗東西,也知道要不停地把手搓洗,把臉抹幹淨才動嘴,何況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們飯後刷牙,說不刷牙的比動物園的猩猩“麗塔(リタ)”還糟,麗塔還會刷牙呢。

    她還要求學生每天要洗澡,上完廁所用紙擦屁股。

    她把報紙裁成一塊塊,挂在公廁使用。

    帕常在蹲廁時看報紙廣告,趁大腸抖擻、屁股大開大阖時,數着劉金福教他的漢字還認得幾個,大聲念給隔間的同學聽。

    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報紙上的廣告圖,呈現萬花筒的世界,眼花得上完廁所起身會頭暈。

    他們會在學校的畢業旅行第一次到大都市開眼界,但廣告早就預習過一切,那是有錢就能體驗的新世界。

    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飕飕的荷爾蒙蒸汽,讓豬肉睡成木乃伊,八角就能租用。

    水死掉後硬成冰激淩,花五分錢,可買它在嘴中複活的威力。

    電扇能制造小型“神風”,附加絞碎飛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元有找。

    學生沒閑錢,深覺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他們看廣告就能幹過瘾。

    等上課鐘響才起身,為了珍惜報紙給他們的驚喜而不願當衛生紙用,隻用竹片刮屁眼。

     有一次上課,美惠子要帕和一個很瘦的同學站一塊兒比較,說明什麼叫營養不良。

    對照組憔皮邋遢,瘦成竹竿,吃下肚的營養被蛔蟲攔截——它們又肥又長屬于盜匪型的過動兒。

    美惠子告訴全班,帕身材魁梧,是吃米飯的模範生。

    大家羨慕得鼓掌。

    帕搖頭,說他一年隻在除夕喝白湯,裡頭找不到飯粒。

    美惠子說,那種白湯叫牛奶,喝這種高營養湯的才強壯。

    帕猛搖頭說,那叫“糜飲(稀飯)”,淡得不牽絲。

    因為帕用客語講糜飲,難翻成日語,用粉筆灰摻水來示範。

    最後,帕掀開裝書的花布包,滿足美惠子對他吃食的好奇。

    帕連飯都沒帶,每天帶米酒瓶,吓得美惠子把他認為是酒鬼。

    瓶子像現今的清酒瓶大,裡頭塞滿當成餐飯的蘿蔔幹。

    美惠子難以相信這能讓人強壯,無病無痛地長成。

    帕說,他倒是有牙蟲發瘋的病,鑽入腦漿或下颚了。

    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種濕臭的黑藥丸,塞入帕的臼牙縫,說:“這是天皇賜藥,你要更尊敬他。

    ”帕的蛀牙好了,記得那種外殼畫有喇叭的橘紅盒子,藥名“征露丸”——這是一九○四年日本人在日露戰争中發明的腸胃藥,意謂征服了“露西亞(俄國)”。

     帕很聽美惠子的話,拉旗繩時,不再亂笑馬屙屎。

    但是學生很快看不到馬抖屁股了。

    鬼中佐把公學校改成練兵場,把學校搬到恩主公廟,把恩主公搬到廟埕的供桌,準備用火燒他們。

    鬼中佐要讓寺廟升天,擇日把“中國神”燒了,要大家改拜供奉在神社的天照大神,他的地位等同是玉皇大帝。

    恩主公成了囚神,供桌上擺了米食和豬鴨,這是他的最後一餐。

    恩主公多日睡不着,眼袋浮腫,眼角囤了一泡眼屎。

    他很快就有伴,因為全關牛窩二十八尊的神像都來了,要送回西天。

    一旁由士兵架槍看守。

    怕恩主公被民衆生劫法場,他被釘子釘死,用鐵鍊纏肥得跟彌勒佛一樣,卻少了笑口常開的豁達。

    由神道教的僧侶祝禱完之後,行刑開始,放火燒,加木柴又潑油,把衆神牢牢地關在裡頭。

    他們握着火焰欄杆,身體直冒濃煙。

    燒到最後,隻剩恩主公活着,其他的化成灰。

    活下來的他也好不到哪,一張紅臉燒成黑臉張飛了,神服和繡球官帽被火剝透透,秃醜又見笑,恨不得找牆磕死。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車站前示衆,等待火車輾出他的神魄。

    一刻後,火車翻過牛背岽,大煙熏黑了白雲,直沖驿站而來,見着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

    恩主公吓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壓不扁、跺不爛、輾不出腸的泥團,火車來來回回、前進巴顧地壓也沒辦法。

    鬼中佐要火車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聲:“帕,出來。

    ”帕人很高,頭從人群中浮過來,不久露出全身。

    鬼中佐要他報上名來。

     “我是帕。

    ”他雙手叉腰,眼大而不厲。

     “這是‘番名’,漢名呢?” “劉興帕。

    ”帕又補充說,“我的名字裡有個番字。

    ” “你是爸媽不要的孩子,我收你為義子。

    以後,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

    ”鬼中佐說罷,對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