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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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哪裡,不可解釋和分辨。

    仁美曾經說,不能解釋和确認的事情,是存在的。

    無形比人所能想象的空間都要深遠。

    隻是人被粗重的肉身所困,障礙太重,無法與無形相連與溝通。

     離開度母寺院,去附近的神聖瀑布。

    在山頂有一處地方常用來煨桑。

    依然是晴朗的天氣,湛藍天空飄浮白雲朵朵,日光照耀幾近把人曬得融化。

    山路滑陡,她知道無法跟上他們的體力和爬山技能,願意留在山下等待。

    他們五六人,攀援上去的速度飛快,慈誠與智花還背着沉重的物品,煨桑用的柏枝、幹柴、青稞、隆達、酥油等。

    他們是在野性的天地裡長大的男人。

     當衆人抵達似乎已靠近半空的高聳山頂,她隻能見到他們微小的身影。

    很快,火焰白煙熊熊燃燒起來,直沖雲霄。

    他們灑隆達,大聲呼喊,禮敬神靈。

    她坐在山下灌木叢中的岩石上仰望天空,看到出現一張白雲形成的臉,很像護法神面容。

    一隻大鷹飛過來,久久在山頭盤旋飛翔。

    慈誠告訴過她,拉加羅是神取得勝利的字面意思。

    但内在含義是,一個人生命的内在,神聖的部分會勝利,負面的部分會被消滅。

     煨桑結束,他們飛快地跑下來,紅色僧衣在綠色山谷中鮮明耀眼。

    路陡直,下坡時困難,仁美滑一跤,摔在地上,慈誠伸手拉住他。

    互相開玩笑,氣氛歡樂。

     山谷深處的神聖瀑布,來自高山上的積雪,水源清澈。

    當地村民來此沐浴,認為能洗去罪障。

    在冬天,瀑布則冰凍成一條冰川。

    因為心髒的壓力,如真走得有些困難。

    她試圖默默跟上隊伍。

    這段時間,她與他們在一起,生活、相處,很少意識到自己外來的女性身份,而覺得自然而然是他們其中一員。

    慈誠慢慢走在後面,讓她跟随上他。

    他總是在關注和照顧她。

    仁美出于身份上的顧忌,不能離她太近。

     她問慈誠,綠度母會說什麼。

     她的聲音并不是那麼容易被聽到。

    曆代有很多高僧來瞻仰它,有些聽到,有些聽不到。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聽到度母的聲音。

    你聽到什麼。

     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度母的聲音。

    我不能想象她會說什麼樣的話。

     她說自己的心咒,不會說其他的話。

    如果你能聽到她的聲音,那麼你與她之間有宿緣。

     剛才我很吃驚,有些震驚。

    這好像是無法被解釋的發生。

     如真,不要被我們的五官限制。

    人習慣相信被灌輸的物質概念,覺得事物都應該按照世間的标準秩序去理解,但真正深處的奧妙隻會以它的方式開展。

    真相不會以我們的偏見所定義的方式來呈現。

    舉個最普通的例子,當你晚上看見天上一顆發着亮光的星星,你以為在此刻看見它,對它而言,它的光亮也許已一路遠行走過數百萬光年。

    它的光并不是在你看到的時候發出。

    與我們平行,有大量的能量振動及無限的時空。

    心識被粗重物質遮蔽的人感應不到它們的頻率,體認不到無限。

    我們的理性與常識何嘗不是一種限制。

     再比如,我們現在存在于這裡,這是僅有的一個時刻嗎。

    也許我們隻能看到此刻,而在無限中遺忘了彼此的整體性與交集點。

    人應如何看待當下背後無盡的時空背景,以及與過去和未來的關系。

    這意味着人如果無法放開心胸,提高理解的深度,也同樣無法對萬物或他人具備深度的理解。

    我們會僅看到膚淺的表面,發出狹隘的偏見評斷與指責,卻無法深入到對方的内在,看到一切的本來面目。

    看到重重因緣的深意。

     沒有這種洞察,我們無法理解世間任何的人、事、物。

    也不會有真正的愛。

     他說,你懂了嗎。

     我懂了。

     他微笑,說,剛才,我在綠度母面前立下誓言。

    我說,雖然我喜歡孩子,也不排斥婚姻,但我喜歡這個不想生孩子也不想結婚的女人。

    事實上,我愛她。

    這種愛出于我無數世對她産生過的看見,看見她的本來面目。

    這次仍是一樣。

    所以,如果我和她相會并來到你的身邊,我會重複以前的誓言。

    我全心全意地愛着她,一如從前。

     慈誠,我經曆過太多複雜的事情。

    為什麼沒有很早的時候就認識你。

     我們的相逢,需要彼此做好各種準備。

    對你來說,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感情的深度需要升級。

    如果對我們來說,今生比較重要的事情是相遇之後陪伴對方,那麼某天,如果我們再次相遇,相愛的使命應該是為幫助對方解脫。

    這像是爬樓梯,意識需要一級一級往上提升,愛也是如此。

     沿途走過由高大的橡樹和松樹搭成的濃蔭,一路見到在風中飄飛的經幡。

    蜿蜒曲折的泥路通向開闊山谷。

    神聖瀑布,一道嘩嘩流淌的水流從山崖滑落,底下是清澈見底的水潭。

    他們挨個洗臉,洗手,把水潑在頭頂。

    在旁邊的草坡空地安置下來,搭起帳篷,做好爐竈。

    這些事情慈誠做起來最為靈活敏捷,種種細節都完美。

    他勤勞,心也細緻。

     仁美一貫不做任何勞務,身邊衆人會自發照顧他,大概是某種很細微的階級身份的傳統。

    智花拿出背筐中的食物,他們帶着做奶茶和面片所需要的材料。

    慈誠起火,煮好大鍋奶茶,先以食物供養神靈,用手指彈動奶茶三次,口中念誦。

    大家圍坐分享食物。

    黃昏時收拾幹淨雜物,放回筐裡,往回走。

     這天,他們做完很多事情。

    她意識到這是仁美在對她告别。

    他知道她快要離開,想帶給她盡可能多的關于夏摩山谷的記憶。

     9 回到寺院各自告别,夜色已深。

    她跟仁美進到房間,知道他有話要說。

    在黑鐵爐竈邊,她拎起水壺,照舊添加炭塊,灌滿水瓶,清掃垃圾。

    走進仁美的佛堂,擦幹淨水杯,在那排永不熄滅的銀制油燈裡倒入酥油。

    給仁美沏出一杯熱茶。

     當她端着茶杯走進仁美的房間,看到他在炕上睡着。

    大概有些疲憊,他用被子裹住頭部。

    她把被子拉下來,蓋在他的肩膀上。

    他醒過來,睜開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說,睡覺的時候不要用被子裹着頭。

     小時候我經常這樣,後來改掉。

    但有時覺得特别疲憊,情不自禁又變成以前的習慣。

     也許小時候的你經常有擔憂的感覺。

     是這樣。

    他說,他并不介意在她面前袒露真實的自己,那時主持法會,需要在很多人面前流暢而完整地誦經,剛開始的時候心裡真的很緊張。

    在法會上一坐就是漫長的時間,不能随便喝水,不能離席去上廁所。

    始終要保持端正優雅的儀态坐在衆目睽睽之中。

     你喜歡這樣的感覺嗎,被别人膜拜,敬畏。

     你覺得呢。

     也許當你成為一個人群之中平淡而普通的人,會覺得有些不适應。

     他明亮深邃的眼睛認真地凝望着她,說,不。

    并不是這樣。

    我很多次想過不做這樣的角色。

    在幻海那段短短的時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可以随意地坐地鐵,去餐廳吃飯,在咖啡店裡聊天,在你那裡午睡,這是自由自在的記憶。

    也許是唯一的一次體驗。

    我無法逃避自己在山谷中的使命。

    這是責任。

     她把茶杯遞送到他的面前。

    他盤腿坐着開始喝茶,說,你來了多久。

     将近一年。

    又快到冬天。

     他說,你有很多變化。

    現在的你,健壯、穩重而克制,有一股清淨。

    在幻海初見到你時,你疲憊而孤單。

    他看着她的眼睛,說,你在這裡,我很快樂。

    自我們相遇,能給對方帶去支持和幫助,讓對方變得更好。

    你耐心照顧大家,做很多事情。

    幫助很多人。

     這是我願意做的。

    但我知道也許應該離開夏摩山谷,不能一直在你身邊,這會帶給你負擔。

     我很快要按照寺院的安排開始閉關一年。

    慈誠會陪你去。

     她知道他已知曉一切。

    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無餘的,無需隐藏任何發生,他知道她身上過去、現在、未來發生的全部。

    但他不會輕易吐露。

     她說,我和慈誠決定在一起。

     是的。

    我知道。

     他說,我和慈誠從小就相識。

    我被認證為轉世之後,他經常過來做我的伴讀。

    他思維敏捷,辯經尤其出色,但從小性格叛逆,膽子大,喜歡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他的聰慧與野性讓人出乎意料。

    你大概還不是很了解他。

    慈誠不光會畫唐卡、做壇城、做酥油花,還會寫書法、彈琴、吹笛子。

    我們這裡的男人手都很巧,下廚房做飯,從農具到屋頂都能修理,做精細的木工活,雕刻祭壇、窗框,砌牆、蓋房子,甚至縫制衣服和鞋子。

    他也許會做一切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情都還沒有告訴你。

    他不是僅僅你所看到的這樣。

     我們的個性不一樣。

    後來他還俗,去過很多地方,有豐富的見識和眼界,但他并不執着于任何事物。

    我很少離開夏摩山谷。

    我沒有身體的自由。

     她說,以前我給你寫信,曾經問你,世間有沒有那種搭配完美、在一起非常和諧的人。

    你說有,隻是人遇見對方,需要彼此福報相當。

    如果積累足夠,兩個人智慧與福德的資糧相等,才會相遇。

    否則就會錯過。

    你還對我說,當我們孤獨并且需要情感的時候,更需要用慈悲、溫柔的态度去對待别人,也這樣地對待自己。

    謝謝你指引我。

     他輕輕點頭,說,是的。

    如果我們遇見生命中一個重要的人,在你等待他良久的時候,他也已等待你很久。

    親密的連接可以無數世地維持,但一定是經由意識和心靈的彼此擴展和提升而得到。

    它不回避對方的痛苦,而是去覺知和治愈。

    與愛相逢,讓生命完整,如同望見山崗上的滿月落在心湖。

     他說,我也有愛。

    但這種愛是給無數人的。

    我負載被注定的身份來到世間,要留在這個位置上完成任務,回報故鄉、父母、信衆。

    我已決定把一生供奉給夏摩山谷。

    這一世就是這樣。

     他背過身去,站在木窗邊上,不動聲色地看着窗外的院子。

    沉默一會,他說,你受到夏摩山谷的召喚,來到這裡。

    它把深沉的情感與力量植入在你的身心之中,也喚醒你沉睡在内心的記憶。

    也許現在你還不能感受到更深的内在,但某天,你會知道并且體會到這種灌注與存在的永恒性。

    某些事物,要在我們與之别離之後才會明白與它們之間的真正意義。

     夏摩山谷的天空經常是碧藍空徹的,這裡的太陽、月亮和星星看起來都更為明亮。

    我們離天空很近,空氣純淨。

    這裡的人看起來不過是很普通的人,也有各種需要面對的現實,而且并不富有。

    但他們心裡富足,有廣闊而深遠的視野看待時空與外境。

    因為有信念,他們不幻想、不等待任何可以救贖自己、接納自己的工具。

    知道自己才是支點。

    隻有對自己的接納與救贖,才能獲得新生。

     我們并非是為來世而放棄今生。

    隻是一旦對世俗生活産生出離心,就不可能再固守物質與時空的限制。

    而會像紛紛收拾行裝的旅人,知道此地不是永久的故鄉,要準備下一站。

     但人無法預料自己的意識是在提升,還是在堕落。

    也許某世有過很辛苦的修持,為了彌補一些功課,完成心願或實現諾言,必須又回到原地兜兜轉轉走上一圈。

    生命中充滿太多的未知和可能性,背後都是因緣的操縱。

    因果的法則比篩過的面粉還要細,人的肉眼無法看到。

     你是說,人有可能在這個台階上提升,但也可能是後退。

    或者在後退與提升之間徘徊及反複嗎。

     我們無法徹底根除生命中的染污和習氣。

    一世的時間對經曆無數軀殼的心識來說,隻是火光一閃,一彈指間的明滅。

    我們在各種身份之間過渡,忘記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唯一可儲存的是習得的般若智慧,積累的愛與慈悲。

    這決定心面對覺醒的速度。

     你讀過很長時間的般若經,裡面有四句:除無明暗見智慧門悉本源,次第資糧悉由般若所出生。

    因緣聚合刹那殊勝言語斷,般若大海無增無滅子母會。

    要等待這樣的時刻。

     她說,遇見你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全心全意對待過一個在世間存在的人。

     我知道。

     這好像是一種很徹底的深切的愛,但在這種愛裡面我沒有看見自己的欲望。

    沒有想占有你,與你建立世俗的關系。

    同時感受到你在我心裡的珍貴如同珍寶。

    也許你對我的接納,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氣與信任。

    但你具備這樣的容量,可以接受我的全部。

     他微笑,說,我知道。

    這是我出現在你面前的原因。

    我對你有承諾。

    在你的所有世我都會指引你。

     如真,記得,如果你學會如何去愛,這種愛可以延續在任何人的身上。

    我們通常會認為愛有限度,有條件,喜歡把它切分并劃下界限。

    有限的愛最後隻會成為牢籠。

    如果擴大它的範圍,拆除它的界限,會發現内在的潛力無窮。

    我們可以做到用愛供養任何一個人。

     閉關結束後,能不能再來幻海。

     我與你在幻海相會隻有一次。

    我對你的任務已完成。

    我了解你,知道你需要什麼。

    我能夠給你的,是這些。

    我給予你的有限。

    慈誠會陪伴和照顧你。

    你要記得與我相遇的意義所在,記得我們在淨月寺發的信願。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顆看起來很老舊的烏蘭花松石,用一根發黑的紅繩串着,同時還串着一顆潔白的鹿牙,一顆有小洞的粉紅色珊瑚珠。

    他說,這是我祖母戴過的東西。

    她送給我,現在我送給你。

    希望你以後不管走在哪裡,祈願它使你趨吉避兇。

    最重要的是,你要記得,無論外界顯現出什麼,在修行者的眼中,沒有悲喜或是非,一切幻化都是自性的清淨顯示。

    一切都是圓滿自如。

    當下就在這本性的狀态中解脫。

     記住我剛才說的所有的話,要保持輕緩、漸進、有毅力的修行。

    我們不會分離,我跟你在一起,沒有變化。

    當你任何時候需要記憶我,觀想心髒敞開,像翻開的拳頭。

    我在那裡。

     他已說清楚全部。

     她想擁抱他,緊緊抱住他。

    但知道沒有必要也不可能。

    她看着他的眼睛,内心所有的疑問蕩然無存。

    當他在她的身邊,她的身口意被自動澄清,像一面湖水,除了反射甯靜再沒有其他。

    他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此。

    他們之間并不需要朝朝暮暮,如影相形。

    他出現過,不會消失。

     她對他頂禮告辭,起身打開門走到院子裡。

    智花拿着手電筒站在外面等她,他會把她護送到旅館。

    仁美站在房間門邊,看着她。

    一輪圓月當空,白晃晃的月光像水一樣流淌在院子裡。

    她想起在淨月寺的那個淩晨,此時感受到與他之間強烈的連接,也感受到他内心忍耐着的某種悲傷。

    但這種悲傷很快化作透亮的氣流,溫潤的慈悲流淌其中,融化時空,也融化他們此生的限制,在性别、身份、現實上的種種差異和隔離。

     她在他面前跪下來,想被内心的佛性降服。

    身體微微顫抖,滾燙的熱淚順着面頰流下。

    他靠近她,猶豫一下,伸出右手撫摸到她的頭頂。

    她感受到他的掌心傳遞過來的熱量。

    同時聽到他渾厚的嗓音發出嗡嗡作響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