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文明的縫隙,除不盡的餘數,抽象的美學——關于《匿名》的對談

關燈
現了,就是說他以前生活的痕迹還是會出現,在一個大的時空範圍内,都還在,都還在一起,沒有失蹤,隻是人和人不一樣了,就是輪盤賭的那個輪盤,每一次轉動都不會在上一次的位置上停下。

     張新穎:就是能量轉換和守恒的那個意思,我發現這個貫穿了你的整部作品,寫到很多東西的時候,你都會這樣解釋。

     王安憶:比如說螢火蟲,《紅樓夢》裡,有一個謎是一個“螢”字,打一個字。

    林黛玉猜到了,是花草的“花”,螢就是草化的呀!還有蠶也很有意思,你想你看到的是蟲,它怎麼會跟絲綢聯系在一起。

    能量轉換很奇怪的。

     張新穎:所以最後寫這個人在江裡,就慢慢消失了,或者說轉化成另一種存在形态了。

     王安憶:對啊,最後的結尾我動了很多腦筋,讓他到哪裡去。

    那一次我們去溫州旅行,最後一站是蒼南,到了海邊,看見很多惠安女,從福建那邊已經過來了。

    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這個大時空裡邊的小東西啦。

    這些想法太多之後,你就找不到一個大家共識的外形的東西。

    我還是一個很重視常識的人。

     張新穎:這個作品難說的地方在哪裡呢,就是這裡面要表達的東西太多了。

    你沒辦法用一句話或者三句話來概括。

     王安憶:對啊,人家問你寫什麼,然後你一說開頭,人家以為你在寫一個類型小說。

     張新穎:就是你很難把它說清楚,很簡單地說清楚你到底寫了一個什麼。

     王安憶:所以這本小說閱讀上是有障礙的。

     張新穎:但是很過瘾,我讀的時候覺得過瘾。

     王安憶:因為你是一個口味很另類的人。

     張新穎:我口味不另類,我口味很正常。

     王安憶:你其實從本質上來說是不喜歡讀小說的。

    這個不大像小說,所以就對你的胃口。

     張新穎:不是啊,我是很喜歡讀小說的。

    你前面說你是喜歡表面的,我是喜歡表面下的。

    我覺得不是,我覺得正好相反。

    你老是要在那個表面下面找東西,而我就是停留在那個表面上的。

     王安憶:因為我們的眼光不同。

    你是一眼就可以追蹤到表面底下的含義,而我是尊重現實的連貫性的。

    這就是小說和詩的不同,詩是可以剪碎的,小說就要承認它的連貫性。

     張新穎:嗯。

     王安憶:可能是年齡的關系,還是寫得太多的關系,我現在寫小說的話,就會變得很挑剔,變得特别的挑。

    挑的時候就會需要抉擇,比較困難,就不會像以前寫得那麼舒服,那麼順利了。

     張新穎:我覺得如果你回到以前那麼順利,對你個人來說,也沒什麼意思,何必呢? 王安憶:對,很不滿足,自己非常不能夠滿足。

    其實寫作是個自我滿足,如果那種方式不能滿足你的話,那就不那樣寫了。

    這個寫完,滿足還是滿足的,但是呢,不像以前那麼自信,自信很圓滿。

    這個我覺得毛病是很多的,寫得不圓。

     張新穎:這個不圓才好。

     王安憶:而且我甚至是在事後才發現玄機。

    那個西西弗斯神話,有個數學黑洞就叫西西弗斯串,似乎無意間試圖接近,我不是讓那個男孩打算盤嗎?一列數字重複相加,又回到同一個數字序列。

    我們在珠算上特别能看到這個形式。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然後在珠算上正好是兩個梯形,然後加加加,其實是很簡單,加到十,不是進一位了嗎?就又是兩個梯形。

     張新穎:它對你的啟發是什麼呢? 王安憶:我就想到那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推上去又滾下來,推上去又滾下來。

    我還沒說完,我就覺得這裡面好像有點意思,但我寫的時候沒想這麼多。

    就是說這個孩子在數學裡找命名。

    他學字,學數學,我不是寫這個小男孩最最難的地方就是進位嗎?他有他自己的進位法。

    當他看好病後,進入正規小學以後,老師讓他接受我們現在的進位法。

    我的意思是說,數字是很有意思的,它也是一種文字,它也是一個名。

    我們現在的人給東西命名,一個是文字,一個就是數字。

    當然還有很多化學物理類的,就是更進一步的命名了。

     張新穎:主要是,我們處在一個已經命名好了的世界裡。

    你現在把那個人推到那個最初,其實人回不到那個最初,但是你把他推到那個最初,然後讓他重新來起,這樣一個人,好像初次面對世界的那樣的關系,這樣能寫出驚訝來,寫出感受來。

     王安憶:對。

    他要重新建立關系。

    但是我還是用舊材料,文明廢墟上的磚瓦,反複使用,總還是會有新東西産生吧。

    這個故事很容易讓人以為我要對現代文明進行什麼批判,其實我沒有能力去批判它。

    我還是服從循環,一個圈,永遠走不出來。

     張新穎:對。

    就是沒法概括,如果能夠概括出對現代文明批判啊,或者什麼的,就簡單了。

    但也不是。

     王安憶:不是,我這裡沒有批判的意思。

    這裡确實有很多陷阱,它很可能讓人家以為我要批判。

     張新穎:他其實是曆史。

    我覺得寫的是曆史,人的曆史。

     王安憶:但我又不敢這麼說,這麼說話說得太大發了。

     張新穎:其實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都包含着人類的全部曆史。

     王安憶:對,其實是這個意思。

    一個生命從他出生到最後,到死亡,這個過程都得走一遍。

    慢慢識字,慢慢思想,都得走一遍。

     張新穎:你就是讓這麼一個人意識到,一個人身上可以包含人類的全部曆史。

     王安憶:他自己是意識不到的,其實是個無意識的人。

     張新穎:但是你把他寫出來了。

     王安憶:對,我把它寫出來了,呈現出來了。

     張新穎:你這個思路,以前也有這樣的思路…… 王安憶:我這個人對發生學是有興趣的,我是很喜歡問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比如我們吃的食物,我們今天吃的這個稻子、麥子什麼的,它一定是人類嘗遍百草,終于找到一種可以果腹的,然後慢慢培養它。

     張新穎:慢慢馴化。

     王安憶:慢慢馴化它。

    你想水稻多複雜啊,種水稻非常非常複雜的。

    所以人類選擇生活的地方總是在河流的領域裡面,因為跟采用食物有關系。

     張新穎:我是個不會問的人。

    有沒有我沒有想到,但是你特别想表達的意思,比如讀者完全沒有意識到,但作者寫的時候特别想表達的? 王安憶:當我進入到他們每個人的曆史裡面,我為他們設計曆史嘛,也有一些表象是吸引我的。

    我讓他們承擔内容思想的任務,事實上,他們的表象還吸引我。

    這也是我寫到下部稍微安心一點的緣故,我剛剛還說,我要找到一個好的表象。

    他們的表象,不管底下是什麼,至少有一個常識性的,就是鄉愁,都是離鄉的人,他們都不喜歡自己的家鄉。

     張新穎:反鄉愁的鄉愁? 王安憶:比如說敦睦,在監獄裡碰到那個人,那個人和他徹夜長談,也是臨終遺言,中心意思就是說,出門靠朋友,聽起來很江湖。

    我寫到他後來按照那人給的地址去尋找,我就讓他去了一次平原。

    我這裡面有兩次讓人去平原。

    因為我自己覺得特别郁悶,這個地方太逼仄,我得讓他到平原上去一下。

    然後他從平原上帶回來罂粟的籽。

    我們在那個山裡面,就感覺到眼睛看不遠,視線老是遮擋的,走不通的那種感覺。

    所以當我每次寫他們離鄉,還蠻感到哀戚的,好像就是一個小蟲從窟窿裡爬出來了。

     張新穎:你這個感覺會不會不好啊?你站到一個高處,看他們就像小蟲子一樣。

    你會不會憐憫他們啊? 王安憶:也不是憐憫。

    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就是小蟲子,我們都是小蟲子,窟窿大小不一樣。

    我就覺得文明可能就是按照自然的形式來模拟的。

    比如說,我不是寫鵬飛,後來帶着孩子去上海看病麼,他乘那個地鐵,然後站在高處看高架,其實也很像蜂窩蟻穴,山的褶皺。

    其實文明的建設,也是模拟的自然的狀态。

     張新穎:還有我發現這個小說裡用的地名,我對照了一下,都是實有的名字。

    林窟啊,九丈啊…… 王安憶:你看他們那邊的地名很奇怪,都是和度量衡有關系的,還有和生計的易難有關系。

    那個名字也很可惡,叫柴皮,去到那個地方,山壁已經走到沒有路了,但是寫着前面還有七裡半,然後在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轉過去,前面果然還有七裡半。

     張新穎:我覺得這些名字特别好,名和實有密切的對應關系,和他們經驗裡的認知、感受聯在一起,而且都很形象。

     王安憶:一定是和地貌有關系的,是最初生活在那裡的人,給出的命名。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