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戀”和性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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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然後就是“三戀”了。

     王安憶:“三戀”聽這名字,就像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又要去突破什麼。

    其實是很張揚的,上來就擺出姿态,豎起旗幟,招搖得很。

     張新穎:那麼這個靈感怎麼來的?怎麼想到去寫“三戀”呢? 王安憶:還是跟文工團的生活有關系。

    第一個《荒山之戀》,人和事都說得出出處,這種事傳聞中也聽過不少,但因是認識的人,就比較震動,你對原委和過程會有推測想象,于是,我給雙方都寫了前史。

    我的意思是,愛情雖然發生在兩個人之間,但其實是社會性的,它的最後造成是由時間、空間來決定。

    就是說兩個人在各自某一個人生階段,背負了各自某一個人生命運,走到一個點上了。

    《小城之戀》的背景也是我們文工團,差不多的城市,差不多的院落,差不多的小社會。

    但在這裡我卻要做一個不同的實驗,就是将一對男女放在孤立的環境之中,他們需要面對什麼?于是,排除一切外在因素,餘下的,隻有性。

    面對性,他們又将命運如何?《錦繡谷之戀》多少有一點湊數了,覺得已經寫了“兩戀”,不妨再加一“戀”,陣容整齊一些。

    《錦繡谷之戀》的實驗性更強,我企圖讓一個人獨立完成一場愛情。

    你看,那裡面的男性,面目非常模糊,女主角實際是自己和自己戀愛,完全是妄想,是一場心理劇。

    在當時帶有很顯著的現代性符号,可作許多诠釋。

    我個人卻覺得《小城之戀》寫得最好,最飽滿,最激烈。

    我其實不善于搞激烈的東西,但這個很激烈。

     張新穎:後來寫的《崗上的世紀》也可以劃到這裡面來? 王安憶:《崗上的世紀》可以劃過來,甚至比它們都豐富一點。

    但我自己覺得還是不如《小城之戀》。

    《小城之戀》最有形式感,是在一個特别嚴格的極限裡面,就是兩個人的孤立處境,這個極限又比較合理,可以在現實世界成立,于是便能夠自成一體。

    在這樣一個限制裡面,能夠将戲劇性推向高潮,激動了再激動,我自己還是比較滿意的。

    《崗上的世紀》就拆藩籬了,社會性的成分比較多,好處是人物和故事都有複雜性,但不如《小城之戀》有形式感。

    不過,這也意味着我從“三戀”的實驗中脫身了。

    《崗上的世紀》故事來自我插隊時候的一個事件,人物原型,這個女的我看見過。

    這時候我就發現城裡人跟鄉下人的眼光是很不同的,鄉下人的眼光是非常欲念的,照我看來,這個女知青甚至算得上醜,但其實很肉感,肉乎乎的一個女子,可能是鄉下人喜歡的那一種,馬上會和身體功能聯系起來。

    我們城裡人認為好看的,他們并不覺得好看,審美不一樣。

    這件事是很傳奇的,她确實就和那個男的,兩個人在小屋裡待了一個時期。

    安徽那地方人口密集,村莊裡房屋挨房屋,逼仄得很,他們能藏得住,真是不可思議,這需要多麼強烈的欲望才能做到啊。

    《崗上的世紀》是将社會生活鋪張開來,情欲隻是内裡的核,不像《小城之戀》單純寫情欲,将情欲寫得洶湧澎湃,含量更大。

    《崗上的世紀》體現出來更多的寫實能力。

     張新穎:當時這些作品的影響也主要是因為寫了性吧?比較表面的一個東西。

     王安憶:好像是的。

    其實我當時寫得很不暴露的啊。

    隻是人們不太能接受如此孤立地寫性,有人說,你寫性到底是為表達什麼?有什麼思想意義?覺得我寫的性不夠意識形态。

     張新穎:這個你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心理障礙? 王安憶:并沒有什麼心理障礙。

    因為當時張賢亮寫性比我寫得暴露得多了。

    關于寫性的革命,張賢亮已經完成了,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三戀”裡,《荒山之戀》《錦繡谷之戀》基本上不涉及什麼性,隻有《小城之戀》涉及了。

    我記得《上海文學》發稿的時候,那個老編輯,和我母親同輩,我們喊她阿姨的,她和我說,有一個詞她覺得不舒服,這個詞有些露骨了,就是“事畢”。

    她就顧忌裡面的那個“事畢”,這個詞是最直接指明這個事情,除此,我沒有任何關于性的外部動作的描寫,隻是寫内心所受煎熬的難耐。

    但是,《小城之戀》依然是以寫性引起注意,當時真是很轟動啊。

     張新穎:那個是不得了的。

     王安憶:文工團的那種氣氛其實肉欲性挺強的。

    首先大多是年輕人,男男女女朝夕相處,尤其是練功房,幾可稱耳鬓厮磨,練功衣很單薄,又出汗,練功房的氣味跟澡堂差不多。

    澡堂裡因為有老人什麼的,氣味比較衰;我們那裡卻是興旺蓬勃。

    所以文工團裡男女事故多是很自然的,身體接觸太多了。

    在舊戲班子,人的本能更強,舊戲文又大多世情風月,男女就都容易動欲念。

    到了後來,新文藝的因素參加進去,教化的力量強了,氣氛要整肅許多。

    當我進團時,就是這樣的背景,名稱叫文工團,來自戲曲團體的前身,其時,改造基本完成。

     張新穎:你是說,越傳統的劇團越容易出這種事? 王安憶:對。

    越沒受新文藝影響,就越“開放”——或許不應用“開放”這個詞,就是說男女關系上越少禁忌。

     張新穎:這個跟我的想象有點不一樣。

    我以為傳統的要稍微保守一點。

     王安憶:不是的,他們很領風月,這可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