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劉慶邦、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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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弱的人卻站出來說,人是我殺的,他是狂叫着說的。

    這時候他寫了一個場面很壯觀,所有礦燈都亮起來,照向他。

    他終于挽回了他,以及礦工的榮譽。

    我真的覺得寫得非常好,劉慶邦是一個特别會寫故事的人,他天生有虛構能力,看出去的世界和别人都不一樣,講虛構和非虛構吧,區别就在這裡,不虛構的人看出去,事實就是這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虛構的人看出去,一不是一,二不是二。

    這真不僅是一個技巧的問題,是看世界的方法。

     張新穎:這是劉慶邦的一面;還有一面,我看的劉慶邦的小說,倒不是有故事,他寫了很多那種不太有什麼故事的,但是很抒情的,很溫暖的。

     王安憶:寫鄉裡的小姑娘的?這些寫得很好的。

    我覺得他的短篇真的是篇篇都好。

    他的中篇和長篇也不是說不好,就不如他的短篇。

     張新穎:他這個人應該是寫短篇的。

     王安憶:中國人的長篇吧,缺乏形式。

    中國人的長篇就是說書人,今天說,明天說,可以無限量地說下去,沒有一個完整的結構。

    我有一次就對他說,慶邦,你的重點應該在短篇,而且短篇一定要靠量取勝的,一篇兩篇不行,一定要一大批,像契诃夫那樣子。

    慶邦的短篇,叫我是沒這個能耐,能夠連續不斷地寫出這麼多。

     張新穎:他确實是量很大。

     王安憶:質一點都沒有下降。

     張新穎:你講劉慶邦小說的時候,我就想到你的小說《姊妹行》,我很喜歡那個。

    特别是這個女孩子回來以後,又出去找她的夥伴,那種性格,百折不回的求生的意志,真是有力量。

     王安憶:對啊,我搞不懂,為什麼評《發廊情話》,肯定是《姊妹行》寫得好呀。

    當時我在山東臨朐婦聯,她們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最被打動的,就是這一筆。

    如果這個女孩子回去以後沒有去找她的夥伴,我就不會寫了。

    就這一筆,我覺得這個女孩子特别有性格,性格一下子就出來了。

     張新穎:小說的前面很正常,大家都可以寫出來的,但是一般的人寫到她自己解救出來以後就差不多了,後面就寫不出來。

    其實好戲才開始,那我覺得你好就好在從這兒開始,然後一步一步地,越來越好,這個力量就寫出來了。

    好多小說沒有力量。

     王安憶:這種好故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小說就要寫不平凡的事情,我們寫小說的人都是要找不平凡的事情。

    不平凡的事情很少,很難找到。

    現在的小說最後都是一個平凡的結局,使我不滿足,人們都要寫平凡的事情,平凡的事情有合理性,合乎現實,但反映現實不是小說的目的。

     張新穎:談談你跟劉恒的交往。

     王安憶:我跟劉恒的交往也蠻有曆史的,他是我最早一篇成人小說的編輯,《北京文學》的編輯,那時候,他還不叫劉恒,叫劉冠軍。

    我寫《雨,沙沙沙》,他删掉我一些東西,哎呀,我感到很不滿意。

    他還給我寫了封信,意思是你要謙虛。

    後來寫《大哉趙子謙》,一篇短篇小說,也是他責編,當時我們在北京開一個發獎會之類的,他要求我留下來做些修改,就把我安排到北影廠的招待所住了幾天。

    那時他還沒怎麼寫東西,後來寫了,寫得蠻好的。

    有一篇叫《黑的血》,寫一個監獄放出來的青年,有點寫得和别人不一樣,那青年的獄友從監獄逃出來,躲到他那裡去,你會感覺到,他們是一個部落,一個另類的人群,在正面的社會之外,這才叫另類。

    我們現在小資寫的所謂另類其實是主流。

    所以那個釋放的青年回到社會上簡直找不到生活,可是,最後還是被捅死了。

    這個死法很有意味,意味着他也被他原先的群落逐出,無立足之地。

    好像現代生活裡面吧,所有的英雄都被折磨得變形了,變得很不起眼,但他們那種落落寡合的表情正是英雄的遺痕。

    這次在法國的時候,我去巴黎聖母院,正好碰到他們做彌撒,我就從頭到尾參加了一場彌撒,我腦子裡就想到雨果。

    去巴黎很奇怪,就覺得你很熟悉,都是法國文學裡面看到的。

    我就想象,卡西莫多就爬在這個梁上,像一條蟲一樣的,卑賤但是又那麼有聖意,是神落到凡間的變相。

    我覺得在現代的民主社會裡,普羅大衆起來了,英雄隐在人群裡,變相作罪犯、邊緣人物、精神病者。

    他們的特殊性格沒有泯滅,妨礙他們融入人流,于是他們又統統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