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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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眼了咋地,要不撞死我得了!”老子也不想活了。

    司機罵罵咧咧地擦着我的身邊過去了,濺起一身泥濘。

    寒冷和饑餓讓我有些神志不清了,我急需能量急需衣物急需睡眠,但當務之急是趕在眼鏡店關門之前配一副眼鏡。

    我使勁皺眉擠眼,盡量能夠看清楚一點。

    一路打聽不遠處居然有一家,立即走過去。

    打開手機,居然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和短信。

    我先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向焦急不堪的家人謊稱我在買票。

    小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起來了,我隻好和盤托出,驚恐之餘一再問我挨打了嗎? “沒有,協助調查嘛。

    ”我輕描淡寫,“水牢老虎凳辣椒水插竹簽美人計一概沒有,就是和保安來了個摔跤比賽,我輸了,眼鏡摔壞了,我正去配呢。

    奴才總比主子更嚴厲嘛。

    ” “都急死我了,還說笑話。

    ”小羽松了一口氣,我笑說:“這叫泰山摧于眼前而心如止水,你學着點。

    ” “得啦得啦,你就阿Q吧。

    ”小羽氣呼呼地說,“該讓他們賠眼鏡!” “脫身要緊,眼鏡幾個錢,反正我也準備換了。

    倆哥們就慘了,牢裡過大年了。

    ” 小羽餘怒未消:“太不講理了,欠錢還關人,告他們去!還有沒有王法?” “告啥告?法院是你家啊……”我笑起來。

     “唉,也是。

    打小姥姥就唠叨窮不和富鬥,富不和官争。

    ”小羽一聲歎息,“出來了就好啦,我找你去!” 我制止了她。

    又遠又冷的。

    我得先配眼鏡,再吃飯——二十六小時顆粒未盡。

    還急需睡眠,小羽就說明天來看我。

    我快步向正在鎖門的眼鏡店。

    撥通于江湖電話,劈頭痛罵,他驚喜之餘連連解釋:“這次麻煩大了,幫不上忙啊,幹着急啊。

    沒事就好。

    ” “魯小陽和羅雲也太虧啦!” “是啊,鮑小琳霸道,不過小魯也沖動了點。

    你大老爺們跟潑婦玩玩得過嗎?” “鮑小琳何方神聖?西太後還是東太後啊?” “要是那樣你們早弄到午門或菜市口處理了。

    ”于江湖笑起來,透露鮑小琳的老公是外地一個下了台的廳長公子。

    我罵起來:“媽的,下了台的廳長兒子都這麼嚣張,要是沒下台還不得像你說的拉到午門或菜市口去?” “那倒不至于,不過憑以前關系收拾咱幾個小記者還是綽綽有餘的。

    ” “咱就坐以待斃啊!想辦法救他們啊。

    ”我說。

    于江湖很無奈:“麻煩就在這,咋通知,沒任何線索。

    ” 我想起羅雲的委托,找出那個紙團。

    那幾個大尾巴狼都表示知道羅雲這人,我一提起這事就躲躲閃閃,大同小異:相信政府,相信法律。

    最後找到羅雲哥們,那人震怒之餘承諾去撈他。

     夏一帆的手機裡傳來鐵軌上的铿锵行駛聲,我對他的臨陣退縮一番冷嘲熱諷,上升到“醜陋的中國人”高度,他開始還為自己辯護,最後不得不承認在周文彪許願“提拔”他後,“心裡的确有了點小九九”,但在吃午飯後良心發現浪子回頭了。

    我挖苦道你丫你是回來了,不是紅軍回來了,胡漢山回來了。

    夏一帆一個勁喊冤,一再強調鬥争技巧,别做無謂犧牲,連魯迅說的“韌的戰鬥”都搬出來了。

     “至少我把工資拿到手,回家過年了。

    不管多少,騎驢找馬嘛!”夏一帆得意地笑起來。

    “嘩”一聲,火車進洞,信号斷了,不久發來短信:“經打探,他們最恨的人不是你,你應該可以要回工資。

    ” “黯然銷魂面”端上來了,小孩臉盆大一海碗。

    細薄如寬面條,長如食指,柔軟而筋道,牛肉塊碩大紮實,濃湯清澈鮮紅,小香蔥和香菜抛灑在上面,串得滿屋都香。

    胃部突如其來一陣痙攣,我強忍唾液,加入老陳醋,拿起筷子仔細拌勻了,就着小菜燒酒大口吃起來。

    我就像完成一樁曆史使命似的将每一根面每一口湯每一粒細小的肉屑消滅殆盡,直吃得蕩氣回腸滿頭大汗。

    我意猶未盡地砸吧着滾燙的嘴唇,充分享受來自腸胃的每一個溫暖蠕動。

    然後,我撐着桌子緩緩站起,嘴裡打着響亮的嗝兒,肚子晃晃蕩蕩如一隻大号啤酒桶。

     街頭人煙稀少,過年氣氛已很濃厚。

    紅燈籠、春聯和門聯随處可見,依稀傳來爆竹聲;偶爾幾個穿戴臃腫的孩子從面前嬉鬧而去,小臉凍得紅撲撲的。

    剛攝取的充足熱量、失而複得的清晰世界和眼前的氣氛讓我心情好轉一些。

    身上的錢已不夠打車,馬不停蹄地奔向公汽站,搭上空空蕩蕩的419,哈欠連天昏昏沉沉地駛向我那狹小而溫暖的巢穴。

    我隻想洗個熱水澡,剃掉野草一樣瘋長起來的胡子,在我那張寬大而富有彈性的床墊上,讓身體保持着自然姿勢一覺自然醒來。

     次日,周文彪見突然來臨的我并不吃驚,尴尬地問:“出來了?” “是啊,來拿工資的。

    ”我直奔主題,他讓出納拿錢過來,假惺惺地說:“你看這事弄得!何必啊!” 我也說:“就是嘛,何必啊!” “你根本沒必要和這幫人厮混在一起,多掉價啊。

    ” 我笑:“您跟我混就不掉價了?您跟鮑小琳混就不掉價了?” 周文彪讪讪一笑,我扭身快步流星出門下樓。

    火車站終于停止了喧嚣,人們不慌不忙地進出,票販子拿着總也賣不完的票焦急尋獵物。

    我傲然而過,隻站了半小時,就從容買了一張當晚的卧鋪票。

    從容地回到“家”,從容地和小羽耳鬓厮磨了半天,在離家關掉電腦前,我在電子日記本上從容地寫下幾句:2002年,以讨薪開始,以讨薪險遭牢獄之災結束。

    光輝的一年,戰鬥的一年,不平凡的一年,繼往開來的一年。

     當我以如榮歸故裡的姿态出現在推遲到半夜的年夜飯飯桌上時,整個靀城已經焰火耀空爆竹震天硝煙彌漫。

    千裡之遙高牆電網下文弱的魯小陽和羅雲也許隻能從高懸的小窗口去隐約感受新年的氣息了,而萬裡之遙伊科邊境的美英聯軍枕戈待旦,一場震驚世界的戰争已經劍拔弩張勢不可擋。

     這個新年,硝煙味兒格外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