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個疊碼仔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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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票、機票、開房間、請按摩師傅、拎購物袋,陪洗桑拿。

    賭場裡,幫客人拿飲料、伺候吃飯、客人吐痰的時候幫忙用衛生紙接住,有時候客人輸了錢,被他扇耳光洩憤也得擔待着。

     不過就是夾起尾巴做孫子嘛。

     在老家的時候,複員那段時間也做過,周越彬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某種必經之路而已,這些他都能忍,一兩千的小費就能讓他重現笑容。

    隻不過,他不能忍的是,看着客人左一把五萬,右一把十萬地往賭台上扔籌碼,聽見塑料籌碼與天鵝絨台面隐秘的撞擊聲,他心裡就癢癢。

     2002年12月20日,何鴻燊在澳門的博彩專營權到期,特區政府決定開放賭權,美國賭業巨頭威尼斯人、永利來勢洶洶。

     那天晚上,東哥不知道去哪裡開了一宿的會,周越彬在淩晨三點接過那個老疊碼仔的交接棒繼續陪客人。

     客人戴着近視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有些内向,事也不多,手中拿了一個小本子正在專心緻志地計算着台面上開莊開閑的路數。

    老疊碼仔在休息區的沙發上蓋着皺巴巴的西裝呼呼大睡。

    周越彬手握近一百萬的裡碼,眼皮底下就是百家樂賭台上那些寫着“莊”和“閑”的白格子。

     周越彬一隻手拿着幾個裡碼在那疊來疊去。

    他瞥了很久客人的那個小本子,連續開了七個“閑”,按照周越彬的經驗,路數中出現連續的閑(長閑)或長莊,繼續跟就好了。

    可那個客人卻壓了“莊”。

     周越彬真替他着急,幾乎想要伸手去把籌碼拿回來,可是他卻不能打半點主意。

    隻能在那急得撓頭搔耳,渾身冒汗。

     客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本子上,忽然從下到上一股莫名的熱流湧過,終于,趁客人沒注意,周越彬身子一緊,把手中大概十萬的裡碼壓到了“閑”上。

     開的是“莊”。

     周越彬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地。

    一念之間,十萬裡碼捅出來一個大窟窿。

     如果不想辦法補上,就隻能拿自己的屍體去填了。

    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已經把阿蓮那個掃把星甩了,怎麼還不轉運? 二十萬裡碼放在了“閑”上。

     周越彬縮回手,近乎石化一般等待命運的降臨。

    幾秒鐘後,四周的賭客們爆發出一片歎息,開了,這回是“閑”!赢回二十萬,填了那個十萬的窟窿,還給自己留了十萬。

    他這輩子沒有同時擁有過這麼多錢。

     正待周越彬傻笑着将籌碼收回來,手卻被那個眼鏡客人一把抓住了。

    眼鏡嗓門裡發出來的聲音比他看上去能發出來的要大得多。

     “這是我的!”他喊。

     周越彬很想跟他解釋說那些裡碼隻是從賬房裡拿出來預備着換給他的,所以還不能算是他的,用這個不是他的籌碼赢回來的錢,當然也不算是他的。

    但沒有用,即便他讓眼鏡明白了這個道理,老疊碼仔也已經從沙發上起身站到了他身後。

     老疊碼仔把周越彬赢的錢恭恭敬敬地送給了眼鏡,道了歉。

    然後往周越彬臉上呼了脆脆的一巴掌,撂下一句話:“傻卵,等着東哥回來發落吧。

    ” 那幾天,惴惴不安的周越彬無時不刻不在思考避免被東哥發落的方法。

     幾番打聽下來,他知道東哥去了拉斯維加斯,趕在所有廳主之前,跟威尼斯人、永利,還有後來的金沙以及美高梅幾個意欲在澳門分一杯羹的賭場接觸,下了軍令狀,拿到了他們幾家新開賭廳的優先承包權。

     這意味着,東哥也在賭,賭自己接下來有能力将大包大攬下來的貴賓廳塞滿賭客,特别是内地賭客。

     如果是這樣,讓東哥開心的方法就很明顯了。

     東哥回澳門的那天晚上,老疊碼仔把周越彬押到他跟前,還是在牛排館那個騎樓下。

    東哥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你小叔老王隻剩下一個腎了嗎?” 周越彬穿着工裝短褲跪在一隻塑料小凳子上,膝蓋深深嵌進凳子上波點狀的紋路裡,雙腳痛得發抖,拖鞋也被抖落了一隻。

     關于老王的腎的問題,他茫然又膽顫:“不……不知道。

    ” “他像你一樣,總是偷偷拿我客人的裡碼玩,一開始走運,賺了,風光過一陣。

    可是就像自焚取暖,到頭來,還是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跟我耍橫,說要賣腎還錢,到頭來沒人接單。

    那既然這樣的話,我就買了呗,一刀割下來,把之前的一筆勾銷。

    而實際上呢,我拿着那腎也沒什麼用,扔海裡去了,就是給他個教訓,知道了吧?” 東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褲腳,又說:“可他不聽話,下手術台沒幾個月又手癢,要麼被客人拿住,要麼被我拿住,欠了一屁股債,我看他實在不行,就給趕走了,可他不能把剩下的那個腎也割了給我不是?怎麼還錢呢,到頭來還是靠他的腎,隻不過是跟他那個小女朋友生了幾個孩子賣了。

    後來被抓,扣了證,聽說偷渡淹死了是吧?” 周越彬根本不知道老王死之前還經曆過這些,又想到他在鐵床上浮腫的屍體,當下有些作嘔。

     “我看,現在的你,跟當初的老王一模一樣。

    不知道你又有幾個腎來養自己的賭瘾呢?跟你提這些‘前輩’的事迹,是想警醒一下你,讓你看看未來的自己會有多慘,如果不收手的話。

    你要知道,在澳門,隻有真正不賭的人,才會成為最後的赢家。

    ” 東哥跟其他幾個老朋友碰了碰杯,接着說:“我早就定下過規矩,嗜賭的一概不收,收下的再賭,一律剔幹淨了滾蛋。

    今天呢,當着各位叔叔的面,你就表個态吧。

    是老老實實跟數呢,還是卷鋪蓋走人。

    ” 聽了老王的下場,更聽到東哥給自己下的通牒,周越彬心裡不得不有一個态度,而且他必須将這個态度畢恭畢敬地端到東哥面前。

     “東哥,我在幾天之前就跟自己表過态了。

    ”周越彬搓了搓自己已經快麻木的腿,“我願意戒賭,我願意跟你幹下去,而且,要幹得比現在好。

    實際上,我已經幫你從内地帶過來幾個客人了。

    ” 聽到這話,東哥也愣了一下。

     周越彬帶過來的新客人,是周大洋他們幾個。

    如今這幾個人背後已經坐擁一家電器零售商城,平均身家超兩百萬。

     幾年前,他們幾個定好了殡葬公司、買好了花圈在周越彬家等了好幾天,一直沒能等到老王的半把骨灰,最後從周越彬姐姐嘴裡知道他居然還拿了公款和利息錢去澳門,大概就猜出自己投資在老王身上的錢應該是跟着周越彬一起消失了,而且短時間裡是沒法回來也不能回來的了。

    從那之後,他們絕口不提周越彬這個人,一是不屑提,二是怕周越彬留下的公款官司以及高利貸的人找上自己門。

     就當周越彬跟老王一樣,掉海裡死了。

     在他們的想象中,周越彬如果沒死,也必定每天東躲西藏,過着過街老鼠般的跑路生活。

     他們沒想到能夠再次接到周越彬的電話,而且在電話裡聽來,他在澳門似乎還混得人五人六風生水起,張口就說當年那筆投資還算着數呢,加上利息,能還好幾倍。

    還叫他們來澳門玩,一路豪車接待,五星級酒店套間奉上,要逛要賭全程作陪,隻當是賠禮道歉。

     周大洋聽了在電話裡擺了半天譜,說:“周越彬,操你媽,老子不稀罕。

    ” 可第二天,周大洋他們幾個就抵達了澳門。

     周越彬作為一個跟數的,根本沒有從賬房拿裡碼的權力,更沒資格答應客人安排豪車、套房等等針對豪客的服務,他這屬于先斬後奏。

     騎樓下,圓桌邊,幾個老廳主喝着湯,拿眼睛打量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後生,每個人都不明所以地笑着。

     東哥咔咔咬碎一隻蟹鉗,麻溜地把裡面的蟹肉吸吮了出來,不緊不慢地擦了把手,才問:“他們幾個現在在哪兒?” “在市政廳那邊逛金店咯,沒讓他們進葡京賭,吊下胃口。

    ” 聽到周越彬的回答,幾個老廳主嚯嚯笑出了聲。

     有個身材差不多有兩百斤戴着鴨舌帽的廳主看了一眼東哥:“而家啲後生仔唔簡單啊。

    ”(粵語:現在的年輕人不簡單。

    ) 東哥也笑,拿筷子在半空中向周越彬不停地點,伴随着嘴裡一連串激動的“那個那個那個”,說:“去賬房提我名字,我授權給你100萬裡碼,帶着你那些朋友好好玩。

    ” 周越彬還來不及興奮,東哥臉色又一沉:“從今天,此時此刻開始,我既然給你裡碼,就是相信你不會再摸賭桌。

    那,也請你相信我,如果再看見你犯傻,我絕對有比今天更好的辦法讓你後悔。

    ” 周越斌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終于擡頭迎上東哥犀利的眼睛,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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