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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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古董商,買了之後,覺得不對還可以退給他們。

     我漸漸發現,長見識沒有别的好方法,第一是多看圖錄,知道标準器長得什麼樣。

    第二是多上手實物,色香味觸法,實物給人的綜合信息遠遠大于圖錄。

    當初學外科,手術圖譜看得爛熟,能背着畫出來,上了台,病人的腹腔打開,和手術圖譜長得完全不一樣,傻眼了。

    古玉也一樣,按照原來做好學生的精神,六冊《中國玉器全集》、十五冊《中國出土玉器全集》、台灣震旦博物館系列、英國大英博物館系列、你寫的《玉器時代》,翻熟,再翻熟。

    古玉商打開保險櫃,攤開二十個盒子,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老仿老?哪些老玉新工?哪些新玉新工?傻眼了。

    第三是多買,有投入就有壓力仔細揣摩。

     到最後,喜歡上古玉,不是因為你說的玉能避邪,而是因為玉讓我神交古人,更好地學習中文。

    我喜歡中文,但是光細讀文章不能完全理解書寫文章的那個朝代。

    中國人用玉,曆代不絕,久于使用文字的曆史。

    同一個朝代的玉和中文,相通,互補。

    對照着古玉,對古中文的理解容易深進去。

     你左邊胖臉蛋子上長了一個包。

    你先說,多喝點烈酒就下去了。

    結果酒下去了,包沒下去。

    你又說,摳摳就下去了,你摳出了血,包沒下去。

    我幫你摸了摸,确定不是皮上的東西,是皮下的東西,讓你去醫院活檢,你拖着不去。

    兩年之後,你去了之後,醫院就沒讓你走,你死活不讓人去醫院看你。

    再見你,在你家院子,陽光下,你繞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你左邊臉的腫瘤切了,腫還沒全消,左臉比右邊還胖兩圈,眼睛睜着的時候也像閉着。

    你拿出二三十個盒子,說:“以前買的古玉,都是文化期的,有些還登在《玉器時代》那本書裡,轉讓給你,換些你的銀子,我拿這些銀子料理一些需要料理的事兒。

    ”我說:“銀子好說,玉怎麼舍得轉讓?”你說:“能留在你那裡就好。

    ”我說:“你手術之後,過一陣要去複查,再做個活檢。

    ”你說:“絕不。

    手術放了一個引流管,後來找不到了,又打開傷口找,後來找到了,但是不是原來放的那根,再後來又打開找,最後似乎終于找到了。

    我再也不做手術了。

    人終有一死,要死,就要死得有點樣兒。

    ”我看着你胖出兩圈的左臉,聽着你的描述,想起了幾雙筷子在一個麻辣火鍋裡撈。

     從你院子出來,我一手拎着一大塑料袋二十多盒夏代玉器,一手扶自行車車把,騎車,捋着平安大街,從東往西。

    下午兩點,大太陽砸下來,時間被壓得扁如柿餅,我不覺得熱,想到古玉的得失、聚散、殘全,“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樂”。

    我還是想不明白,這人世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老哥哥,以後我每次回京,我們每次一起喝酒。

    因為喝一次少一次,所以一次都不要省。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