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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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渴,看見大片鳥群從山頭掠過,飛入山谷深處。

    這一切似乎在夢裡見過,他并不陌生。

    她所在的村莊還沒有出現,回頭已不見來路,而朝前,亦沒有方向。

    樹木遮天蔽日,再走幾步,草深沒至人腰。

    天色昏暗,飛蟲更多,手臂已被藤蔓劃出斑斓血痕,又辣又疼又癢。

     他選取一塊大石頭為坐标,向四個方向分别查看。

    他想起從前在槿安,他一次次帶她去惠雲山。

    她雙唇緊抿,隻是一直往前走,清冽眼神裡寫着執拗與堅定。

    遇見難走的地方,他會抱起她。

    她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有時候找不到路,她也不害怕。

    他會選一塊空地為坐标,要她留在原地。

    等他從四個方向探明前路,再回來接她。

     而這一次,朝四個方向走出去很遠,也沒有見到村莊。

    他隻有回到原處。

    他已在深山,夜氣彌漫,回小鎮是不可能了,而亦未攜帶帳篷,在此安營過夜不現實。

    看來他今晚一定要見到她,他隻有選擇朝前走,毫不遲疑。

     腿極酸疼疲累……若幹時日之前,他尚西裝革履舉杯邀盞于燈紅酒綠觥籌交錯之地來回周旋,他尚天南海北飛來飛去應酬公務。

    此時看來,一切都是虛空與枉然。

    夜已墨黑,手電的小把光束隻能照亮小片黑暗。

    他深一腳淺一腳朝密林深處而去。

    蟲聲如雨,紛然四起。

    這山中暗夜幽深甯靜。

     腳踝已腫起。

    他想,她當初也是這樣艱難決然地進山的嗎?這條路,亦是她當初走過的嗎?他看見她的笑靥她的眉眼,内心暖然。

     走出芭蕉林,一座簡單竹橋給他峰回路轉的希望。

    過橋,涉溪,穿過玉米田,有人寬的窄路。

    淺淺溝渠清水泠泠。

    他呼吸漸漸急促,步履沉重。

     小路盡頭,是山坡。

    翻過,燈火闌珊,一座村莊。

     狗吠交錯,疲倦之至的他幾乎踉跄。

    喜極之際,人卻安靜。

    他想起她的信中說過,我所在的村莊,仿佛另一個世界。

    這些年我一直走進這些村莊,做一些簡單微薄的事。

    我知道我不能改變任何現狀,但我知道,這是我選擇的道路。

    我渴望跋涉與磨難,這一切讓我堅強冷靜。

    家程,每當絕望,我總是會想起你。

    想起你說的每一句話。

    我閉上眼,張開雙臂,即可感覺,我在你的懷抱。

     他一直在一邊看着她。

    她在小木樓外梳洗漆黑的長發,月色潔淨。

    一隻大狼狗蹲在她身邊。

    他眼中似有淚意。

    他輕輕走過去,平靜而歡喜地喊她,囡囡。

     她一怔,眼神有片刻恍惚。

    大狼狗非常兇狠地狂叫。

    她忙喚回狗,直直看定他,緩緩笑了,家程,是你? 是我。

    他慢慢拉過她的手,是我,我來了。

     她突然用力抱住他,手中的木梳撲答落地,她踮起腳,她捧着他的臉,她笑着,流下清澈眼淚,家程,這是真的,你來了。

     她在這裡已住下一年多。

    之前的歲月,她一直在繁華都市生活。

    她戀愛,寫書,失戀,開酒吧,做服裝生意,亦去過國外,想尋找母親的下落。

    父親已自然而然與她斷絕來往。

    她散盡家财,過濃烈絢爛寂寞孤獨的生活。

    她試圖接近生活的本質,她嘗試各種生活狀态…… 有一日,她去了芭蕉,那給過她不可平複之傷的城市。

    她托人找到了譚。

    當年風流倜傥的譚,已是面目全非。

    出獄後他在一家超市打工,生活寒苦。

    他的畫賣不出去,他脾氣暴烈,他打架鬥毆,他數遭拘禁。

    終于知道自己早已風華褪盡,被生活推入絕望的深淵。

    這才安靜下來,在城市暗無天日的角落做小生意,為一些淡薄收入而歡喜……再然後,娶妻生子,頹然老去,不可阻擋。

    她還是見到他。

    她想充滿恨意地看他,但她突然心軟,趁他迷茫趁他沒認出她時,轉身便走。

    她感到恥辱。

    就是這樣一個頹喪平庸的男人,竟給她帶來那樣的痛苦。

    就是這樣一個醜陋衰老的男人,竟然改變她命運的軌道。

    她在芭蕉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行走,高跟鞋底敲出蒼涼決然的聲音。

     她去了峽谷。

    那以後,她去了許多過貧窮的村莊,為那些小學捐書捐錢。

    一年多前,她剛來這座村莊,這裡的小學不過十多名學生。

    而現在,小學校已有五十多名學生,他們歡歡喜喜喊她林老師,跳上來熱烈擁抱她。

    她聯系教育局,為村莊小學修葺破敗的教室,給孩子們發新教材,添置體育教具……她站在操場高台上,為孩子背誦海子的詩歌。

    她也會生氣,也會發脾氣,但過後依舊是笑靥如花。

    她漸漸習慣這裡的生活,每日粗茶淡飯布衣赤足,長發披垂,插上新鮮花朵。

    村民們亦漸漸接納她,不再懷疑不再排斥不再冷漠。

    甚至還有年輕男子喜歡她,于深夜時分來到她住的木樓外唱羞澀的情歌,或者悄悄留下新鮮蔬菜與水果。

    也有一兩個不安分的男人日日觊觎她,想悄悄潛入她房裡。

    村長妻子疼極了她,把自家大狼狗送于她,為她看門守院。

    那些不安分的人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村莊裡的人這樣提起她,我們的林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