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火把與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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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天将正午三嬸掏出三毛錢半斤糧票讓我去買兩個饅頭充饑。

    我說俺娘給了我兩毛錢。

    三嬸說把你的錢收起來吧然後說順着街往西走路口有一家工農兵飯店裡邊有饅頭有燒餅。

     我買饅頭回來時三嬸雙手捂着臉坐在那兒哭那幾個鄰居的老年婦女在旁邊勸說着。

    我看到三嬸手裡攥着一張紙後來我知道那紙是姥爺的遺書但這遺書不是寫給三嬸的而是寫給各級革命委員會的。

    遺書證明三嬸是他們夫婦收養的一個孤兒而這個孤兒的父母是被國民政府槍斃了的共産黨地下黨員。

    這證明如果能被承認那三嬸一下子就變成了革命烈士的後代即便不被承認也能夠發揮很好的作用起碼可以說明她血管流淌着革命烈士的血無論他的養父母用什麼樣的飯食喂養她的血型也不會變化。

    姥爺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笨嘴拙舌不會勸解隻好跟着三嬸哭。

    哭了一陣三嬸擦擦眼睛站起來對那幾個女人深深地鞠了躬感謝她們收藏了父親的遺書并轉給自己那幾個婦女也就借機别過各自走了。

    我将兩個饅頭一塊鹹菜遞給三嬸三嬸說你吃吧我吃不下。

     我是懂事的少年兩個饅頭我吃了一個剩下的一個連同大半塊鹹菜硬塞到三嬸手裡。

    三嬸吃着饅頭眼淚沿着腮往下流。

    我憤憤不平地說他們逼死姥爺姥娘應該去告他們。

    三嬸苦笑一聲竟然說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 這是1966年8月份的事那時候的事不能以常理論之如今回想如同噩夢但噩夢中似乎也有浪漫與狂歡的成分甚至還有藝術這是否是少年的錯覺還真不好說。

     後來我聽楊結巴大叔說三叔曾私下裡去蠟燭店廢墟上祭奠過顧傳胪夫婦所謂祭奠其實是憑吊。

    因為三叔既不敢燒香燒紙也不敢擺祭品。

    他隻是在那廢墟上眼含着熱淚即興吹了一會兒口哨。

     三叔和三嬸的婚禮是必須講的但在講他們的婚禮之前應該把我們家與三叔家的關系交代一下。

    我爺爺兄弟三人大爺爺是中醫早就分家單過。

    我爺爺與我三爺爺一直沒分家三爺爺遊手好閑但他是小弟我爺爺隻好容忍。

    三爺爺與那個西省的流亡女人成親後爺爺就把場園邊上那三間房子收拾了一下讓他們搬去住。

    看起來三爺爺是另起了爐竈但經濟上還是混在一起三爺爺家缺了什麼就到我家來取什麼。

    1960年三爺爺三奶奶雙雙去世三奶奶帶來那個女孩子我們叫她二姑遠嫁去了黑龍江。

    三叔在煤礦所以那房子就空着了。

    1963年是大澇之年那房子塌了。

    因此原因我父母就決定把我們家的東廂房拾掇出來作為我三叔和三嬸的婚房。

    這時我爺爺和奶奶都還健在但爺爺木喜歡走集體化道路發誓不給人民公社幹活家裡的事也一概不管不問。

    要問為什麼在最困難那年我三爺爺和三奶奶死了而我爺爺和奶奶卻活着這事我不想說又不得不說。

    其實我三爺爺是被棉籽餅脹死的他領了政府發放的救濟糧——三斤棉籽餅一邊吃一邊往家走走到家也吃完了。

    然後就口渴喝水棉籽餅在胃中膨脹起來……我三奶奶之死與饑餓有關系但主要原因還是生病。

     情況大概如此大家看我這哪像是寫小說啊簡直是寫交代材料或是記流水賬。

     因為我們沒能按郭書記規定的時間回來讓書記再将地排車借給我們當婚車把三嬸拉回來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了。

    我當時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但三叔一直把我當成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高興、擔憂、計劃都告訴我。

    他說小光即便老郭把地排子車借給我們我們也不用。

    你說我們用輛破牛車拉你三嬸這多丢人。

    我說是丢人三嬸是高密城裡有名的大美人呢。

    三叔我有個主意。

    三叔說什麼主意快說我說咱能不能到蛟河農場去借用他們的大汽車汽車不行拖拉機也可以。

    三叔道這絕無可能。

    不過我有一個很可能實現的計劃。

     三叔去供銷社買了一包好煙帶上我去公社駐地找到二秘書楊結巴提出借他的大國防牌自行車楊結巴說高三你知道不知道我曾經對外宣稱過老婆可以借但車子不能借。

    按照與三叔預先商定好的計劃我雙腿一屈跪在了楊結巴面前。

    楊結巴滿臉通紅急不成句地說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你這不是折老子的陽壽嗎我說你不把車子借給俺三叔我就跪着不起來了。

    楊結巴說……起來……起來有話好商量。

    我看了一眼三叔三叔點點頭。

    我站了起來。

    楊結巴說你借我車子幹什麼三叔說實不相瞞楊秘書我元旦結婚。

    你大概也聽說了吧我那未婚妻名叫顧雙紅是高密城的頭号美女城裡多少小夥追她她都不嫁偏偏要嫁給我這個挖煤的而且不讓我去當養老女婿。

    你說楊秘書我要趕着個破牛車去拉她多丢人不僅僅是我沒面子也讓人家城裡人笑話咱們烽火人民公社是不是。

    楊結巴問那你想怎麼着借我的車自己去把媳婦載回來這也不合風俗啊哪有新郎官自己去載媳婦的。

    三叔道我上次去城裡拉嫁妝結交了三個朋友都在棉花加工廠工作他們三人都有自行車元旦他們放假我想借你的車去縣城找他們請他們元旦那天把我媳婦送來。

    楊結巴道那你走着去不就行了嗎三叔道楊秘書後天就是元旦了家裡還有很多事走着去太慢當然我跑着去也是可以的但您不知道我那丈母娘有多勢利她反對女兒嫁給我我騎車去盡管她知道車子不是我的但她的心情會好一點兒。

    關鍵是我如果能請動我那三個朋友我媳婦臉上也有光彩。

    所以楊秘書這個忙您一定要幫我。

     楊結巴抽着三叔敬給他的煙臉通紅嘴唇哆嗦着好像要從他身上往下割肉似的。

    最後他抖着嘴唇眨巴着眼睛說好好好……吧高三看在你媳婦這個高密城第一一一……美人的面子上我借給你。

     楊結巴推出車子支起來彎腰試了試前後輪胎的氣又手搖着腳踏子讓後輪高速旋轉。

    他心醉神迷地聽着車輪旋轉的呼呼聲說你聽聽我這車子一點兒毛病也沒有。

    他慢慢地将腳踏子往後輕按着刹住了旋轉的車輪說你刹車時不要太猛太猛會傷害裡邊的零件。

    然後他又拍了拍座子檢查了一下座底的彈簧叮囑道過溝過坎遇有颠簸一定要把腱翹起來否則會把彈簧弄斷總之我不多說了你千萬小心着騎下午五點前最晩五點必須把車子給我還回來。

     三叔終于從楊結巴手裡接過了自行車推到了大街上。

    楊結巴緊跟着我們口裡還在唠叨着重複了很多遍的話。

    就在三叔騙腿要上車時他又一把拉住了後貨架子說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的騎車技術行嗎先别急着走騎兩圈我看看我甯願把車子借給老手騎十次不願借給新手騎一次。

    三叔說好好好我騎給你看。

     三叔在公社機關大院後邊的大街上熟練地表演了從後邊騙腿上車和從前邊提腿上車以及左拐彎右拐彎從前邊屈腿下車和從後邊甩腿下車的基本技術。

    然後将車停在楊結巴面前說怎麼樣放心了吧。

    楊結巴點點頭說還行那也得加小心。

    三叔說我還能大撒把呢楊結巴說你必須保證不大撒把否則我不借了三叔道好好好我一定兩手始終扶着把始終小心加小心回來你檢查如果車子少了一塊漆你就摳掉我一塊皮。

    楊結巴道如果我的車子真的掉了漆把你全身的皮都都都……剝下來又有什麼用處 在我是先坐在車後座上讓三叔從前邊屈膝提腿上車還是三叔先騙腿上車慢行着我從後面蹦到貨架上的問題上楊結巴又糾纏了半天最後定下讓我先穩穩地坐在後貨架上然後讓三叔從前邊提腿上車因為車在行進中我往上蹦會産生重力加速度讓自行車後輪胎承受太大的壓力。

     我們終于騎行在通往縣城的道路上。

    車行數百米後我看到楊結巴慢慢地回到了大院。

    我知道他的身體在公社大院裡他的心已經跟着他的自行車來了。

    三叔問我楊秘書回去了沒有我說回去了。

    三叔大喊一聲我的個天老爺把我的嘴唇都磨起泡來了。

    我說磨起泡來會影響吹口哨嗎三叔說我這是用了一個比喻三叔接着就吹起了口哨。

     四 1964年元旦上午三叔的三個朋友其實也是我的朋友面有粉刺的那位名叫鄭華波白臉小胡子那位名叫鄧然臉上有痦子的那位名叫邱開平。

    是我發現了這三個人的姓都帶着——“阝”然後我馬上又想到三叔名字的高邦這四個人的名字裡竟然有四個右耳刀我不由得喊叫起來“三叔太巧了”這時正是三嬸在東廂房“坐床”三叔在我家北屋炕上招待這三位哥們和楊結巴的時候。

    聽我解釋了我的發現他們感到蹊跷。

    三叔說“三位兄弟這是天意啊”邱開平說“我們應該結為兄弟是不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咱們是這個村叫什麼來着對沙窩我們來一個沙窩四結義”其他三位也都拍手贊同。

    我必須補叙幾句當三輛車把上系着紙紮的大紅花的自行車一路響着鈴铛騎進我們村莊時1964年的元旦上午頓時變得喜氣洋洋。

    三個城裡青年的洋氣打扮和坐在中間那輛自行車後座上、身穿紅格褂子、外套栽絨領藍色華達呢半大衣、頭蒙紅色長圍巾的我三嬸的美貌讓村裡的人羨慕不已贊歎不止。

    大人小孩都擠到我家院子裡我母親和鄰居家幾個大娘嬸子引領着三嬸上了東廂房的炕。

    牆壁上貼着花紙窗戶也用紅紙封了屋子裡紅光蕩漾喜氣洋洋。

    小孩嚷叫着要喜糖争先恐後地往炕上爬。

    我姐姐抓了一把糖扔到院子裡那些小孩便一窩蜂地撲上去。

    在搶奪的過程中宋老師的小女兒被人碰破了鼻子血流如注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母親惱怒地低聲罵“真她娘的喪氣。

    ”母親對二大娘很不滿說她家裡新遭了大喪竟然還放孩子出來搶喜糖。

    我姐姐也很不高興她與她那個宣傳隊的好朋友袁小鳳一人一隻胳膊将宋老師的小女兒拖出了院子。

     三叔給我的任務是看守好那三輛自行車。

    村子裡的年輕人圍着那三輛自行車兩輛上海産永久一輛青島産小國防車子都有八成新車圈車把上的電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村裡那位最蠻橫的青年名叫平度的撇着從電影裡學來的日本軍官的說話方式按了一下鄭華波那輛永久的鈴铛道“大大的好這匹小馬駒子大大的好讓太君騎出去遛一遛”聽到車鈴響三叔跑出來對平度等人作了一個揖好聲好嗓地說“兄弟們這是朋友的車子别給人家弄壞了。

    ”平度伸手道“車子的可以不騎但是你的把喜煙的拿來”三叔摸出一包友誼牌香煙分發給衆人我知道這煙質量較差價格便宜而屋裡炕上那幾位貴賓抽的是大前門。

     三叔散煙後将三輛自行車搬到牆角順手鎖了把鑰匙拔下來交我保管這樣就把我解放了。

    這時楊結巴推着車子進了大門。

    一進門他就喊“高邦你小子不不不……不夠意思吧借自行車時滿滿滿……滿嘴甜言蜜語用完了自行車就把我我我……我忘記了。

    ”三叔忙道“我正想讓小光跑步去請您呢您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正好來給我陪客。

    ” 一進屋楊結巴就對炕上三位年輕人拱手施禮并不太結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公社曲書記讓我給他準備講話稿剛剛弄完耽誤大家喝酒了。

    ” 三叔也忙對他們介紹“這是我們烽火人民公社的二秘書大筆杆子他的文章在省報刊登過在省廣播電台播送過至于縣廣播電台如果沒我們楊秘書供稿那就隻好倒台了。

    ” 楊結巴道“高邦你的話雖然有點兒誇張但基本上還是事實。

    咱要是不結巴小小的烽火人民公社哪能留得住我“ 三叔忙道“對對對楊秘書你總有一天會高升楊秘書請吧上炕。

    ” 楊結巴也說“好上炕站客難伺候”他脫了鞋不無炫耀地往上拉了拉他那雙新襪子的筒兒。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炕其實很小炕中央擺一張長方形矮腿桌子每邊坐上兩人整鋪炕就滿了。

    三叔側着身子半個屁股坐在炕沿上。

    我負責為他們燙酒。

    那年月時興把白酒燙熱了喝說是喝涼酒寫字時手會顫抖其實是酒的質量差加熱後會讓酒裡的有害物質揮發一些。

     母親端上了四個冷盤一個是白菜心拌蝦皮一個是鹽水花生米一個是松花蛋一個是蔥白拌豆腐。

    現在看這四個小菜有點兒寒酸但在當時已經相當不錯。

    父親過來站在炕前代表我們家的老人對三位城裡青年和楊結巴表示了感謝然後便以大隊裡有事找他為借口走開了。

     剛開始三個城裡青年還有點兒拘謹楊結巴見過場面很會調動氣氛幾句調皮話就讓大家松弛了心情自然了形體。

    就是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四個“阝”的問題。

    到那四個人吵嚷着“沙窩四結義”時楊結巴道“還有我呢” 我說“楊秘書您的名字裡沒‘阝’啊。

    ” 楊結巴說“小屁孩子你認識幾個字大叔名叫楊連升升字的繁體字裡恰好有一個‘阝’。

    ”然後他便摸出鋼筆将繁體字的升字寫到手背舉着給大家看。

     三叔撫掌道“那就更巧了來為了我們這五個耳朵幹一杯” 那時候生活困難酒盅子也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起來幹了。

    三叔又趕緊給大家把酒倒上。

     楊結巴道“各位小兄弟今日這個事還真是天意。

    原本我是不想來的曲書記讓我陪他到供銷社飯店吃包子當然菜也是有的酒也是有的。

    但我想高邦老弟大喜的日子雖然下煤窯這活兒又苦又累但畢竟也是工人階級工人老大哥娶媳婦咱能不來捧場再說了我跟這沙窩村的感情那是不一般的你們郭支書老英雄公社書記見了都要敬三分但他偏偏對我好知道他叫我什麼‘楊記者’‘記者’啊多響亮的名頭好了不說咱的光榮經曆咱就說五個耳朵這事。

    隻要你們不嫌棄我結巴我願與你們結拜兄弟。

    桃園三結義那叫三俠咱們沙窩村結義五個人五義三俠五義看過《三俠五義》沒有著名小說也有評書魯迅先生都表揚過的。

    ” 衆人都直着眼不言語顯然是沒看過這部小說。

    楊結巴便匆匆講述了書中情節講了兩齣戲《遇皇後》《打龍袍》這兩齣戲就是根據《三俠五義》改編的。

    說到了戲楊結巴頓時滿面生輝神采飛揚他端起一杯酒道“弟兄們其實我是個角是個大名角但可惜我生不逢時也生不逢地結果成了個醜角。

    來幹了這杯老哥給你們唱兩句龍車鳳辇進皇城禦街上來了我讨飯人——” 他高亢蒼涼的聲音震動得封窗的白紙嗦嗦作響三位城裡青年都目瞪口呆顯然是被鎮住了。

     “眼不明觀不見花花美景看不見汴梁城文武公卿——” 正在東廂房裡鬧騰着的孩子們都跑出來聚攏在窗外戳破窗紙往裡觀望。

     楊結巴卻突然刹住了唱腔結結巴巴地說"獻獻獻……獻醜今日到此為止過幾天到城裡去如果兄弟們愛聽老哥我給你們唱全本生旦淨末醜獅子老虎狗文武昆亂不擋當然我最拿手的還是老老老……老旦。

    ” 三叔道“楊秘書我聽過您與宋老師在教堂裡一個拉一個唱但當時感到一般般今日當面聆聽感覺大不一樣太棒了” 楊結巴說“可惜了宋老師拉得一手好京胡嘎嚇利落脆不拖泥帶水他死了再也沒人能給我伴奏了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啦” 說着說着楊結巴的眼圈就紅了他用袖子擦擦眼笑道“看我真是丢人這大喜的日子扯到哪兒去了我還給你們講這《三俠五義》裡的‘五義’‘五義’者‘五鼠’也。

    何謂‘五鼠’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還有那蓋世的英雄錦毛鼠白玉堂。

    知道白玉堂是哪裡人嗎平度與咱們一河之隔現在平度是縣那時平度是州白玉堂家土地萬頃家财億貫騎着快馬跑三天也跑不出他家的地盤這沙窩村也是他家的地盤關鍵是這人豪俠仗義揮金如土專好結交天下英雄那《三俠五義》的作者就是以他為原型塑造出了錦毛鼠這個英雄人物……” 大家都聽得愣愣的忘記了喝酒。

    母親又端上來熱菜第一個菜是白菜炒豆腐第二盤是蘑菇豬肉炖粉條第三盤是油煎蘿蔔丸子第四盤是芹菜炒肉絲。

    盡管盤裡隻有寥寥的幾片肉但香味格外強烈母親對楊結巴說“大兄弟領着客人多喝酒啊”楊結巴道“大嫂放心少喝不了。

    各位兄弟什麼是老嫂比母這就是老三父母歸西一切都靠這老嫂子操持着你說對不對高邦” 三叔道“是楊秘書說得對沒有大哥大嫂張羅我現在連個家都沒有” 楊結巴道“人海茫茫也不過是父母妻子兄弟朋友看那《三國演義》《三俠五義》一個義字頂天立地。

    咱們今日五個耳朵聚合天巧地巧如果不弄出個名堂來豈不辜負了天地美意那鬧東京的五鼠是老五義咱們是新五義咱們結拜為異姓兄弟如何” 三叔道“太好了那我就高攀了。

    ” 鄭華波激動得滿面赤紅那些粉刺都發了紫他說“太好了楊大哥您的一曲高腔氣沖霄漢英雄氣概我們雖居城裡其實是井底之蛙前些天結識了高兄他的出神入化的口哨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楊大哥的氣魄、學問更令我們敬佩有加。

    我們三個同在一廠工作因為志趣相投雖沒結拜但也情同兄弟今日如能與楊兄、高兄結為兄弟真乃大快人心之事。

    ” 鄧然和邱開平齊聲道“我們樂意” 鄭波道“盧方、白玉堂他們号稱五鼠我們叫什麼” 三叔道“我們叫五虎吧沙窩五虎。

    ” 邱開平道“《三國演義》裡有五虎上将個個武藝高強可我們都不會武術叫五虎名不副實啊” 我插嘴道“那就叫沙窩五狼” 三叔道“胡說” 我又道“那就叫沙窩五狗” 三叔道“閉嘴吧你給我” 楊結巴道“什麼五狼五虎五狗五貓都不好我們就叫沙窩五耳這樣有個講說不是憑空捏造。

    ” “好”大家齊聲道“就叫‘沙窩五耳’” 大家不約而同地舉起杯豪氣地碰了酒濺到手上不去管了都幹了亮亮杯底。

    我把燙熱的酒遞給三叔三叔又給大家倒滿杯。

     楊結巴道“我們就不搞磕頭燒香、就血為盟那一套了但年齒還是要排一下的。

    我1934年生屬狗三十周歲。

    ” 三叔道“我1943年生屬羊二十一周歲。

    ” 邱開平問三叔道“你是幾月份生日” 三叔道“正月初八 邱開平道“那我是老三了我也是1943年生的生日是10月7号陰曆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

    ” 鄧然指指鄭華波道“我們倆同歲1944年但我的生日比他小十天。

    ” 楊結巴伸出一根食指指點着說“我老大你老二你老三你老四你老五今後咱們就以兄弟相稱” 鄧然道“我最小小弟敬四位哥哥一杯” 三叔道“五弟慢來我們四個先共同敬大哥一杯吧” 五人舉杯都很激動猛碰之後一飲而盡。

     楊結巴激動萬分道“四位賢弟現在是新社會咱不搞封建時代同生共死那一套但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幫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三叔道“大哥說得對我們都是有志青年大哥能唱我們四個能吹。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 這時母親端上一盤煎青魚。

     “魚上來了該吃飯了今天咱們就先喝到這兒吧過幾天到我辦公室裡咱們放開一喝”楊結巴道“不過在終席之前還得請二弟給我們吹奏一曲否則這宴席就不圓滿。

    ” “其實我早就嘴癢了”三叔道“我給大家吹奏印度電影《拉茲之歌》的插曲如何” “太太太……好了……”楊結巴說“這部電影如果沒有這首插曲起碼要減色一半呢” 城裡的三個耳鼓起掌來。

     三叔喝了一口茶眯眼凝神片刻嘬起口唇先吹出一套花樣繁多的過門然後便吹出那令人心神蕩漾的旋律。

    我們都屏住呼吸沉浸在音樂所營造出的意境裡。

    我那時沒看過這部電影但我在“狼窩”裡聽楊結巴和宋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述過這個故事所以我的腦海裡浮現着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

    在這些畫面裡活動着的主人公拉茲就是我的三叔而那位貴族小姐麗達就是我的三嬸。

    後來我聽懂行的人說我三叔口哨演奏的過人之處除了吐氣和吸氣都能發聲之外還在于他能即興地在基本旋律之上進行變奏在于他對聲音的豐富的想象力讓我們聽着是那首歌但又不完全是那首歌。

    就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在花叢中忽隐忽現使她的美麗添加了神秘就像月亮在雲中時隐時現使它的光輝增添了含蓄。

     三叔一曲吹罷拱手對大家說“獻醜了各位兄弟指教” 城裡的三個耳眼淚汪汪地鼓掌。

    他們是懂音樂的人我覺得懂音樂的人大多數都是感情豐富、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即便後來我知道他們做過壞事也沒有改變對他們的良好印象。

     “二弟還還還……還讓人活不活了”楊結巴拍了自己的腮幫子一巴掌說“大大大……大才絕對是大才你不但是口哨演奏家還是作曲家” “大哥”三叔紅着臉說“我就是吹着玩兒。

    ” “二弟”楊結巴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三弟四弟五弟也是這樣大家都要堅持學習等待時機時機一到寶刀出鞘” …… 一直鬧到紅日平西這四個人才走。

    都有了酒意有的臉紅有的臉黃但腿腳都有點兒不利索了。

    我看到母親如釋重負的神情聽到兩隻喜鵲在牆外槐樹梢上喳喳噪叫。

    我幫他們開了自行車鎖他們都将手扶在了自己的車把上站在院子裡似乎戀戀不舍的樣子。

    夕陽正照着東廂房的窗戶窗戶上新糊的紅紙被要糖吃的孩子戳得稀爛。

    一直陪着三嬸并擔當護衛任務的我姐姐把臉貼到窗根上喊“三叔你來一下” “幹什麼”三叔問。

     “俺三嬸找你”姐姐說。

     “快去快去”楊結巴流暢地說“夫人下令焉敢不聽” 我說“楊大叔我發現你喝醉了就不結巴了” 母親訓斥道“沒大沒小的孩子” “等一下”三叔道“我送走朋友。

    ” “趕快來”我姐敲着窗戶道。

     那三個三嬸曾經的工友有叫她顧雙紅的有叫她蠟燭紅的嘈嘈雜雜地說再見再見你現在是我們嫂子啦…… “俺三嬸讓你們都不許走”我姐道“俺三嬸有東西給你們三叔快來。

    ” “兄弟們稍候”三叔說着便進了廂房。

     幾分鐘後三叔拿着四個用紅綢布縫制、用絲線繡着花鳥的荷包出來。

    荷包裡裝着煙糖。

     “謝謝弟妹”楊結巴說。

     “謝謝嫂子”三個城裡青年道。

     五 1971年5月下旬的一天“沙窩五耳”中的四個耳站在三叔的墳前面色肅穆地看着跪在墳前的三嬸和她的女兒清靈與兒子清泉。

     清靈當時是六歲半清泉一歲半。

     三嬸一向寡言好像也寡哭當然這個“寡哭”是我的生造但我的确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形容三嬸的這個特點。

     那天是三叔遇難三十五天按風俗上“五七墳”。

    我蹲在墳前用四塊新磚擺出的所謂“鍋”前燒紙。

    墳墓坐落在一道丘嶺的高坡上這裡是村子的公葬地。

    三叔的墳墓旁邊